我的愛戀不含鉛 ( SAN00 )人氣:1495202

青春2008-01-15

 


 

 


高一那年暑假,小緣回來了。 所謂的重逢,現在想來,松川是光剩臉紅。

 


那天他剛打完球回來,渾身是汗,上身一件T 恤,似溼不溼,緊繃繃巴在身上。唸高一的松川這時是一六五公分,人極瘦,為了想長得高些壯些,他固定每禮拜到臺大去打籃球。他對自己的身體感情有點奇怪,有時候蠻自卑的,因為不夠高,又太瘦。他打球總穿牛仔褲,對自己那兩管瘦腿全無信心。打球打了半年,上身酪略有點肌肉出來,雖則還不成氣候,松川總是得意的,有事沒事愛露一露。

 


每次打完球回家,他是非常有理由的一進院子門就開始脫,把上身剝得精赤。

 


一邊把T 恤捲起來抹汗,一邊欣賞自己那略有曲線的臂肌,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男人。尤其是逢到梅川大驚小怪的時候,他更得意。梅川小他兩歲,正是種歇斯底里的年齡,對人體是近乎潔癖般的嫌惡著,每見松川顯現肌肉,總說嘔心,非常誇張的做出不齒的表情,松川為此,特別愛逗惹她。

 


那時是下午,屋內比室外暗,推紗門進客廳,只見室內陰幽幽的,沙發上坐看人。當他是家人,松川全無戒備,球鞋扔在門口,把T 恤搭在肩上,松川就開始解牛仔褲,一邊眼光漫不經心往沙發掃去,完全當沙發上坐的是梅川,松川都已經開始期待她會尖叫著罵嘔心,然後奔去向母親告狀。想看,他嘴併緊了向兩頰扯去,都準備好了示威的笑容。 沙發上那人怪安靜的坐看,一聲不響,松川才入室內,還不能適應室內光線,先還齣牙向那對象一笑,然而他立即認出了,沙發上坐的,原來是個陌生女孩。

 


松川這時的狼狙真是,像他自己愛用的形容;「想一百天都想不出來。」總之他忙忙道了聲對不起,兩手提了褲邊就往裏衝,倒似內急模樣。在走道上碰到梅川,她眼一瞄就心裏了然,好開心胸笑出來,脆聲道:「哈,活該。」

 


松川擋住她:「他媽的,什麼玩意,人沒禮貌了,居然隨便坐在人家家裏。」

 


他妹妹還笑:「嘻憶,活該!」 她手上捧了剛削好的水果,松川隨手抓了梨,邊走邊吃起來,梅川也不罵了,只揚了聲道:「哥,那是小緣耶。」自往客廳去了。 松川這兒,咬了半口的梨就吞不下了,站在那兒,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偏偏是小緣。他簡直是像根木炭似的紅起來了,整身由腦門到腳底,敢打賭全紅了,又紅又熱。

 


小緣跟松川同歲,本來住松川家隔壁,小學五年級時,因為醫她的哮喘病,舉家遷到夏威夷去,到松川上國中二時,小緣寫信回來,跟松川做了筆友,兩人斷斷續續的通著信,小緣雖然很小就出了國,中文底子沒丟,信總是洋洋灑灑的。在松川唸國中那段時期,因為有個國外的女朋友,他在朋輩間還滿拉風的,後來上了高中,不知怎麼信就斷了。

 


信斷了,松川也沒什麼太難過。小時候跟小緣一塊玩,不知怎麼就老佔下風。

 


兩家住隔壁,大人們交情好,小緣媽媽老把小緣送過來要松川陪她玩。她身體不好。松川北記得:隨便一怎麼她就哭,一哭就開始沒命的咳嗽起來。遇到這時,松川就得挨罵,搞不好還挨打。

 


後來兩人都大了些,他就總在嘴頭上輸她,不管什麼事他全講不過小緣。惹得松川老想打她。有一天他憋不住了,發起火來,道:「妳以為妳身體不好就了不起呀!我是讓妳,不然早把你打得一塌糊塗。」

 


小緣突地眼睛發起亮了,強了聲道:「你打呀,打就打!」

 


「妳以為我那麼笨,妳會告我媽,以為我不知道....。」

 


「你打呀!」小緣欺身過來:「你怕我對不對?還找理由。」

 


「有什麼了不起!」松川道,手一揮,簡單老實的就甩了小緣一個巴掌。

 


那聲脆亮的啪一響過後,兩人都發了呆。松川看看小緣白白的小臉頰邊,清清楚楚的浮了個五指掌印。小緣也不作聲,只是疼得眼裡激出了淚水,含在眼眶裏,盈盈的,卻不往下落。松川手往口袋裏一插,視死如歸的說:「去告你媽嘛!」他有些氣勢弱了,卻還又說:「去告我媽好了,去嘛!」

 


小緣仍無反應。半天,只說:「那麼用力,好痛。」

 


後來小緣回家去了,也不知她怎麼解釋臉上那指印的,總之松川無事,連挨罵都沒。

 


那是小緣唸五年級的事。後來不多久,她家就出國了。

 


兩個人通信那段時間,小緣信裏偶爾會附近照。她留看長頭髮,中分,向兩邊披,看上去像個大人,她長得細細長長的,照片上看起來,似乎身體很好,臉色總是淡粉紅,給人健康感覺。

 


她寫信比松川勤快,談的問題也比松川有深度,兩人之間有點一面倒似的。松川那時為練英文,偶爾用英文寫信過去,總給小緣批得紅紅綠綠的,再寄回來,總之,蠻乏味的。什麼事都想高人一等。

 


然後,多年未見,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重逢。松川想看,簡直地頭皮發炸。他站在那,臉紅了半天,直到覺得周身涼颼颼的,發現自己還光看膀子呢。他忙忙的折到浴室去了。

 


洗完了澡,他就躲回自己房裏去。晚飯時出來,梅川說小緣已經走了。就剛才那一眼,他完全沒看清楚她,只留了個短髮的印象。想是她把頭髮剪了。

 


聽母親說,小緣回國來過暑假的,她住在親戚家裏。

 


她母親邊說邊歎:「還是一樣,單薄相。像身上帶看病似的。」

 


松川嘻皮笑臉問:「漂不漂亮?漂亮我馬上去追。」

 


「算了吧!」梅川道:「妳以為人家為什麼走那麼快,被你嚇跑的。」

 


「唉!」松川歎:「多可惜,失去了被我愛上的機會。」

 


梅川照例誇張的做個要嘔吐的模樣:「唉!真是,有些馬永遠不知道他臉很長的。」

 


第二天小緣又來了,松川正在家。這日他體體面面跟她正式相見。小緣穿件米色麻紗連身裙,寬寬約三分袖,十分秀氣。怕是國外的習慣,她還帶頂圓頂小帽。脫了帽,頭髮削得極薄,烏黑柔亮的直巴若腦門,給松川印象很深刻,那樣短的髮,使得小緣看上去很嫩。那臉有點像奶粉廣告上的小孩,圓圓的,然而臉盤很小,因為瘦。

 


她原來長得什麼樣子,松川有點忘記了。然而目前的小緣,實在不能稱為美麗。她生若細鼻子,單眼皮的小眼睛,薄嘴唇,只有笑起球好看,十分俏皮的,嘴略掘,鼻尖顯得往上翹。

 


兩人相較之下,小緣比較不怯生。一開口講話就落落大方,像兩人是一直在一塊兒長大的,中間沒有分開過。

 


兩人聊了半天後,小緣回去,送客時,松川站在門內,小緣站在門口,抬起臉來,與他平視,有點澀意,說:「松川,我在臺灣不認識什麼人,常來看你好嗎?」

 


松川應:「好啊!」

 


他注意到小緣個子相當高,想來也是一六幾的。她手長腳長,十分瘦,竹竿一樣。

 


小緣於是常來了。兩人之間有點奇怪。有過去的回憶支撐著,很快他們就有種嫻熱的感覺。小緣在他家,不久就熟門熟路起來。小時候的事她全記得,這房子事實上也就是從前兩人一塊玩過的那老場所。換了家具,室內略做裝修,格局還是原來的。小緣有時在某處坐看,眼瞪看房內,會突然說:「我想起來了,就是這裏,從前我跟松川坐在這邊畫圈。」她比劃若:「那時候這邊有張桌子。」

 


從前的事她真記得不少,有時問松川,松川只好浮泛的微笑,答:「真的呀!」

 


他們似乎很熟。然而松川不能不感覺她是異性。他有時會忘了這點,但是一念及,他就開始變得禮貌而拘束。 小緣漸漸的開始像從前的她,一切一切。

 


她仍然口齒伶俐,不太饒人的。她跟梅川相處不錯,很快把梅川的那套口語全部學來。小緣用起來且效果變本加厲。她愛笑,每次咬了唇道:「曖,有些馬永遠不知道,」她這裏耍頓一下:「他臉太長的。」隨附上一串笑,又脆又亮。小緣聲音沉啞,不看人,聽上去是個成年女子。

 


松川感覺得她好像老愛纏著自己。她現在每天來。曬過太陽的臉泛薄紅,進了門就到處闖,松川往往還在睡覺,小緣就跪在床邊看他,臉靠在床沿上,完全外國作風。松川每每睜眼,看見小緣臉就貼在兩指距離處,聞得她臉上味道,像橘子似的,澀澀的寒香。他這裏會臉突地紅起來,渾身發熱。而小緣似是不在乎。

 


她有隨便濫買的習慣,每每愛帶一大堆小玩意來,都是小攤上五角抽一次的小玩具,小緣興奮得很,攤開來看,跟松川嚷:「跟我們小時候一樣耶。」

 


他到那兒她都要去,跟地出門簡直可怕,她老要挽著它手膀,又是外國作風,且還把腦袋靠在他肩上。松川總不給面子,一抽手膀甩開,然而她好像是習慣性動作,不一會兒,又來。

 


在家裏也一樣。講講話,一高興會摟著人親的,對人人都如此,人人都習慣了,只有松川沒辦法。小緣一撲到他身上,兩臂合攏來圈了他脖頸,松川往往煞時渾身僵硬,直到小緣往他頰邊啄一下離去,還鬆弛不下來。

 


松川抱怨過小緣這種作風,然而母親只說:「外國回來的嘛!」好像這可以解釋一切。

 


梅川算是又逮看了機會:「哥,你其實不必那麼敏感,小緣抱狗也是那樣子。」她很得意:「你假裝你是狗,就不會介意了。」

 


松川無話反駁,只好學梅川的表情,學她笑:「呵呵。」然而惡狠狠的:「呵呵呵。」

 


又熱又漫長的暑假,室外白亮而熱烈,彷彿沒有陰影。

 


熱的感覺:整個人像化成了一鍋粥,黏糊糊的。下午兩三點有溫懶的南風,那風吹得人心裏難過,癢癢的、酥穌的,像內裏有無數渴望在蠢動,然而逃不出來,讓人不甘心,就連這點不甘都懶怠著。整個世界昏醉一般,全無力氣。

 


松川這陣子老是一大早就出門去,等日落了才回來。存心要躲避小緣,不喜歡碰到她。他在外頭也不過就是在自己那票淘伴的家裏窩著,聽聽唱片,閒扯一番,時間就殺掉了。他跟阿米提過小緣:

 


「亂乏味的女生。」強調那「亂乏味」三個字。

 


阿米倒不在乎,他這傢伙有點色的,年輕輕的,長了張中年人般的酒色過度的臉,厚厚的肉慾的唇。他正在練吉他,抱吉他像抱女人,往懷裏塿了死緊,劈口先問:


「你們kiss沒有?」


「跟她?」松川眉一揚,眼瞇起來:「我沒那胃口。」


「沒胃口也可以試試呀!」阿米說,閒閒的在吉他上錚錚劃了一道碎音:「你沒興趣讓給我吧!」

 


「算了吧!」松川應,卻不很自在了:「美國來的,馬上就要回去了。」

 


「美國來的很開放吧!」

 


松川想起小緣的熱情與無遮攔,突然煩起來:「什麼美國來的很開放,那,男的怎麼辦?」

 


阿米應:「誰管男的。曖,真話,哪天給我引見引見。」

 


松川不答話,阿米窺視看他表情:「曖,捨不得就算了。」

 


「他媽的,套我哇!」松川推了一下阿米:「這小子真奸詐的。」

 


他答應了這事,兩個人商量了一頓,決定第二天松川出去看電影,設法把小緣帶著,然後「偶然」的在電影院門口遇到阿米。

 


第二天他就乖乖待在家裏等小緣,有了存心,結果特別盼她來。他起了床以後就在室裏繞來繞去,看看報紙,又坐在門口幫家裏的狗刷了半天狗毛。一邊指縫在狗毛裏順看,一邊心不在焉的看看大門,期待看小緣出現。

 


小緣終於來的時候,松川正在廚房吃水果,聽到門鈴響,梅川去應門。小緣在問:「松川又出去了呀!」

 


松川這裏眉一皺,有點難以形容的心緒,也不知是酸是甜。這一陣子他不在家,小緣大概有點眼巴巴的,搞不好每天都在盼他。他在肚子裏暗罵一句:「乏味。」突地惱起來:「什麼女人嘛!這式會纏人。」

 


梅川在應:「哥今天他在。」

 


兩人進門來,梅川門口喊:「哥,小緣來了。」

 


松川這倒又慢條斯理起來,他在廚房裏磨著,慢吞吞吃東西。又洗手,擦手。

 


估量是拖得夠久了,慢慢到客廳去。 松川兩手反插在屁股口袋裏,眉略鎖,音調平平間候:「你來了呀。」自覺自己無情而冷漠,十分之性格。

 


小緣只看他。她坐沙發裏,人還挺看腰幹,筆直地。她只楞楞地看松川,突說:「松川,我來你老不在,你躲我?」

 


「躲你?」松川眉一挑,做了個「不可思議」的表情:「躲你幹麼?」

 


梅川旁邊應:「別嘔心了。」她住了嘴。突覺這話形容誰也不對,覺得尷尬,於是往屋後去。

 


客廳裏只餘松川小緣了,松川在她對面坐下來。小緣這天蠻好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多日未見,她看上去做陌生又似熟悉。松川往椅背一靠,完整分明的感覺到自己的瀟灑,他手抬了抬:「還好嗎?」

 


小緣一笑,垂眼道:「幹麼!好像好久沒見了。」

 


「不是快一個禮拜了。」松川應,突然知覺這話像在招認自己這些天數看日子過的,不宜讓小緣誤會,於是附加一句:「我們每次練球是禮拜三,昨天剛練過。」

 


「哦。」小緣很溫馴答:「我知道。」

 


兩人不作聲。小緣把草帽擱在腿上,十分耐心的用指頭畫著帽緣,一遍又一遍。

 


松川偏頭看窗外,又看室內牆壁,最後眼光落到小緣的手上。他單刀直入的就說了:「小緣我們去看電影。」

 


小緣不應。手指沒停,很小心的一遍又一遍畫著帽緣。

 


松川急了:「說話呀!」

 


「梅川去不去?」

 


以往總是三人一塊去的。

 


松川遂說:「哦,你要梅川也去。梅川──」他拉了嗓門向屋裏喊:「梅川,看電影你去不去?」

 


「那一部?」梅川從裏面應過來。

 


松川叫:「拿報紙來。」

 


回頭過來,看見小緣在看自己,那神情,不是笑也不是惱,非常複雜的。她說:

 


「松川,我以為妳只請我一個人。」

 


「本來是呀!」松川道:「是你要找梅川呀!」

 


他這時裝傻,把眼直看,做若含糊的神情。馬上要碰阿米,太明顯的電燈泡做起來也乏味,帶梅川去作伴也好。 他事先給阿米打了電話。到了電影院,正在做狀,準備買票,肩膀上給人撞了一下:「松川。」

 


「哦,阿米。」松川應:「你也來看呀?」

 


「是呀!真巧,碰到你們。」

 


他跟梅川打招呼:「嗨。」下一句就是:「這位小姐,也不給我介紹一下。」

 


松川忙忙介紹:「這是小緣,這是阿米。」

 


他覺得兩人像演電視劇似的,耍命阿米還當真那個調調:「我有榮幸請兩位看電影嗎?」

 


梅川是撲嗤先笑出來,跟阿米也熟。然而逢此景況,阿米那特殊而正式的道白,她突地羞澀了。挽了首低聲道:「我的媽呀。」跟自己說的。

 


小緣大方,應:「沒關係。」

 


阿米又一句:「這是我的榮幸。」

 


松川只覺場面有趣。傻傻道:「是不是也請我?」

 


「那沒問題那沒問題。」阿米道。他魚一般地溜去了。去買票。

 


餘下這三人,梅川做個鬼臉:「他今天幹麼?」

 


小緣道:「好嘔心,怎麼講話怪怪的。」她學了許多梅川的口語,偏了臉跟梅川說:「沒救。」

 


兩個女孩交頭接耳一番,悄聲細氣的笑起來。松川插不進話去,手插了口袋晃來晃去看電影廣告,又買了四隻蛋捲冰淇淋來,分給眾人吃。

 


進電影院,四人的位置是:阿米、小緣、梅川、松川。放映中間,聽到阿米跟小緣說話,有兩三次。他們那頭戚戚邾豬的,又聽不清,然而分人的心。

 


電影演完,四人出來,阿米提議四人去玩電動玩具。於是又一大群開到家擺了電動玩具的冰果室去。女孩子們前頭走,找位子坐,阿米扯了松川道:「我請玩電動玩具,喝飲料你付錢!」

 


松川咦一下:「老子不抽你介紹費,還來這手。」

 


阿米撇頭,下巴點一下前面的小緣:「介紹費,她還沒那麼正。」他又說:「玩玩還可以。」

 


松川突地義憤起來:「阿米,玩玩就不必了。」他還想壓遏一下自己的情緒,緩聲講:「何必,人家馬上回去了。」

 


阿米不聽,又用力壓一下他肩膀:「說好了啊!」

 


「說好什麼?」松川跟自己咕嚕。

 


阿米找了臺電動玩具,跟小緣開始玩雙打,松川玩一臺向來拿手的殞石,心不在焉的打看,心神全放在阿米跟小緣身上。 這兩人蠻調和的。阿米猛講俏皮話,逗得小緣光笑。松川第一次注意到小緣笑起來的聲音,低沉,帶挑逗性,簡直是淫蕩。

 


迴臉望過去,兩人的頭在桌面上接在一起,頗近的。

 


這一天出遊,也許有人愉快,反正那不是松川。他玩那裏殞石太熟手,幾乎不必思考就能打,結果心神全花去注意小緣和阿米。後來換臺不熟的,想讓自己專心,結果又打得一塌糊塗,根本就專不起來。

 


回家的時候,松川帶妹妹回去,跟並肩站看的阿米和小緣道再見。半天的工夫,兩人已經進展到這程度了:阿米的手環在小緣肩上。松川冷眼看看,突然地有點輕視小緣。怎麼那麼容易就讓人玩了。

 


他看看阿米那臉,他這日倒也打扮整整齊齊,然而仍說不上一表人才。松川只覺得他是一肚子壞上臉,十分的面目可憎。

 


小緣亭亭纖纖,看上去單薄而清秀。她道再見,一手按著裙邊,防看晚風捲起。整個人淡淡的,說不出是什麼感覺,而松川覺得心口輕微的揪了起來。

 


接下去幾天,小緣不來了,想必阿米攻勢熱烈。松川在家無聊,開始練跳繩,訓練兩腳的彈性。變本加厲的去惹梅川。每每一條 BVD短褲便整屋子來來去去。梅川一見便罵。松川便嘻皮笑臉道:「妳不覺得我很性感嗎?」梅川罵他:「心理變態。」

 


然而梅州的反應也沒什麼刺激感了。松川有時又非常正式起來,穿牛仔褲、襯衫、頸間結了領布,戴上墨鏡,一副黑社會殺手狀。他整天戴若墨鏡,保持用一種冰冷的態度說話:不笑,嘴唇的啟動減到最小程度。

 


可是還是無聊。

 


他忍不住給阿米撥電話,先是閒扯淡,儘講些不相干的事,到了末了,彷彿不經心的問起小緣。

 


阿米道:「我跟她不來電,吹了。」

 


據阿米說,小緣作風倒也爽快,直截了當的告訴他不想跟他玩。松川這頭猛笑。電話打完了,松川還樂個好半天,笑得肚子都痛。

 


然而小緣還是不來。

 


那天下了雨。松川全家都待在家裏看電視。近黃昏的時候,有人按鈴。松川跟梅川照例又爭了半天,推對方去開門。結果母親出馬,罵了一頓,斥令松川去開。

 


松川撐看傘,走院子到大門那段路。一邊沒好氣的大聲問:「誰呀?」

 


走到門口了,惡狠狠又沉聲問一句:「誰?」扭看把手又道:「誰。」覺得自幾有點像鬧劇了。笑起來。

 


門開了,站在廊下是小緣。夜色黑,她臉色煞白,甚是淒豔。松川呆了一下,道:「進來。」

 


她沒帶傘,頭髮衣服都溼了,手抓住門框,急急說:「松川,我想跟你講講話。」

 


「好啊。」松川說:「進來講。」

 


小緣抓住他:「不要,只幾句話,我在這兒講。」

 


她的手冰涼。松川應:「好啊!」想到了又說:「你很冷吧!」

 


「是呀,很冷。」她語音有點哀。

 


她伸手把松川也扯到門廊下站著。松川家的門廊很寬大,站這兒倒是淋不到雨。廊下有燈,可是這天人都在家中,燈不開的。兩人黑裏頭站看,只有附近的燈光幽微的反映過來,約略的看得到彼此。

 


門廊下只有一點點地方,兩人中間也只有一個人體的空隙,小緣身上的溼與涼似乎化成了一種氣味,撲撲地要竄進算來。

 


小緣先說:「我要回去了。」

 


「妳不是說要跟我說話?」

 


她笑了:「我是說回夏威夷。」

 


兩人又靜了。半天小緣說:「來跟你說聲再見。」

 


松川有點惱,覺她突兀:「怎麼忽然....。」他猛地想起假期快完了。遂問:「什麼時候?」

 


「明天的飛機。」

 


小緣又說一遍:「來跟你說再見的。」她這話不知為何,帶一點悽怨。松川於是應:「哦。」

 


小緣上前一步,松川暗道:「又來了。」果然她又來她外國風那套了。兩手環看松川脖子,腦袋塞在他臉邊,沒命的鑽著。松川給她擠得握不住傘,雨傘掉了地。他只好把小緣抱著。她整個人溼溼熱熱的,手觸之處,寒涼而硬。完全沒有肉體的感覺。臉頰旁小緣的髮上,雨腥氣薰著。

 


小緣依了他一會兒,抬起臉來,臉上一片溼,眼眶裹滿滿的,似乎是淚,然而也看不大清。松川為了省事,於是不問,省得要耗上一番哄慰。

 


然後她走了。

 


松川回屋,又是為了省麻煩,只說:「問路的。」他才挨過罵,可沒那麼笨在討一場。母親若知是小緣來告別,自己沒把她帶進來,他可有得受的。

 


跟全家一塊坐著看電視,但是松川心緒不大寧。還是說話了:「小緣要回美國了。」

 


「要回去了呀?」梅川問,然而不很關心。母親也是,應:「回去了呀?」正在播演的是收視率很高的連續劇,大家都很喜歡看。隔一會,梅川問:「那天?」

 


「明天。」松川應。

 


梅川啊一聲:「怎麼這麼快。」

 


很快的注意力又回到電視上去了。

 


很奇怪,室內充滿著電視的聲響,松川卻在這時,彷彿聽見了雨聲,低微的啪答啪答打著地面,給他寂寞的感覺。他這時有點後悔,應該問一問小緣是不是在哭,雖然有點麻煩,可是她都要走了。站在朋友的立場也得付出這點關心才是。

 


他覺得有點空虛。

 


松川高二上學期時,得到消息,小緣死了。距離她離開臺灣還不到四個月,小緣死在她的床上,據說是一年前就知道好不了,結果她還多活了兩個半月。

 


松川得到這消息的當夜,小緣來入夢。夢裏十分混亂,幼時的小緣和長大的小緣混在一起了。他在夢裏重溫了小緣那天的告別。她在夢裏成為長髮。她沒有哭。

 


摟住松川時,她吻了他,她長髮麻麻的貼看他的臉。

 


松川在這點感覺中醒過來。

 


也許小緣愛他,小緣回國來或許是專門來看他的。

 


該死他幾乎忘了她的模樣了,夢裏見到的十分模糊,夢一醒就全想不起來。松川努力的想著,而突地有種傷心,也許再多一點時間,再多一點,他原也有可能接納小緣的。

 


在往後的歲月裏,他可能會不斷的想著這件事。松川模糊的開始覺著疲累。又覺得自己很老。

 


雖然他才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