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戀不含鉛 ( SAN00 )人氣:1495202

白髮2008-01-09

 

 


公共汽車上,前座那個人的頭顱從椅座上露出來,只是上半截、背面、頭髮。是個男人,黑髮裏夾雜有些許白髮。

 


 講究說起來,白髮並不多,不仔細看根本不覺得。然而秀麗目前是在一種對白髮特別敏感的情況下。她盯著那男人露出來的頭顱,不知怎麼,就只看到白髮。頂多十來根,在黑髮叢中細微而渺小的藏著,暴露出來的那小截白色髮段,彷彿視線上的錯覺般,不很穩定的顯露著,讓人疑惑也許只是光線把黑髮映淡了。

 


然而確是白髮。

 


秀麗捏著自己的皮包,雙手壓緊自己大腿。隨著車子行走,坐著的大腿肉微微抖動著。秀麗無名的興起了難熬的感覺。

 


她很想去拔那人的白髮。

 


最近時常這樣:看到別人頭上的白髮,秀麗就有種衝動,想去幫他拔掉。而且對白髮有奇特的敏銳,倒似第六感。有時會很突然的去觀看人群中的某一個腦袋,彷彿有什麼人幫她指點出對象,而她聽從了這個指點,無誤的找到了人群中唯一的生了白髮的頭顱。

 


原來有許多人都有白髮。

 


秀麗這習慣是發現鳴渠有了白髮之後養成的。她跟鳴渠在一塊才一年,以前沒注意,不清楚他的白髮是什麼時候出來的。

 


鳴渠長一頭很豐厚的髮。中年以上的人還保持著這樣茂密的髮,很不容易了。秀麗認識的許多人都禿了,或是半禿,腦門上亮亮滑滑的一片。鳴渠的頭髮當然趕不上年輕人的烏黑油亮。然而看上去厚厚的一大片,不亮,倒還黑,像撲著些塵灰似的,有點烤焦了的,疲憊的感覺。

 


他們每個禮拜固定相聚兩次,地點不定,多數在不知名的旅館,每次不超過兩個鐘頭。也許因為時間倉促,秀麗從來沒注意過鳴渠原來有白髮。

 


那次鳴渠有了個到南部出差的機會,秀麗特地請了假,預先到火車站去等著。

 


兩人買的是連座票,然而在沒上車前,兩人像陌路般的,遠遠不相干的站著。秀麗假裝無意,略略瞄了鳴渠一眼。他遠遠望去,因為身材保持得很好的緣故,看上去很年輕。他穿著細格子淺灰西裝,頭髮鬆鬆向後攏著,提著手提箱,筆直站著,非常整齊乾淨的男人。

 


秀麗喜歡的男人一直都是鳴渠這種典型,鳴渠是最老的一個。在他以前,秀麗從來沒交往過四十歲以上的男人。喜歡鳴渠是很當然的事,他整個是她要的樣子,乾淨、有禮。他那個人站在那兒,讓人看見的不止是他,還是他所屬的那個有教養、優裕、條理井然的世界。他隨身帶著他自己的背景。

 


秀麗在車站月臺上踱著步,似有意若無意的找機會看鳴渠。他不看秀麗的方向,只是泰然的站著。他腿長,兩腿略開,呈外八字站著,褲管前的摺縫直而長,秀麗覺得他很好看。這次鳴渠在南部要待兩天,兩人有整整的兩天兩夜的時間可以在一起。秀麗想到這件事,就覺得有無可名狀的感覺淹過全身,而整個人似是不強加抑制,立即要像風吹著的紙片一樣,啪啪的顫抖起來。

 


上了車以後,而人坐在一起。鳴渠仍然不動聲色,對秀麗不招呼也不理睬。秀麗佔的是靠窗的位置,鳴渠欠身過來掛他的西裝外套,衣服擦著秀麗的臉龐過去,帶著鳴渠的氣味。掛好衣裳,鳴渠道:「對不起。」是為衣服觸著秀麗的事道歉。

 


秀麗於是微笑,說:「沒關係。」

 


他不看她,坐回自己座位上,視線向前方,茫茫的看著某個方向。

 


秀麗調臉看窗外。

 


大概是愛他的緣故,秀麗對鳴渠的做狀覺得很有趣。雖然附近沒有雙方的熟人,不過鳴渠總是很小心很小心。他對秀麗總是說這是他婚後唯一的一次出軌,不過兩人每次相聚,鳴渠所做的各種布置時常讓人覺得他老於此道。那種謹慎不是得自智慧,而是得自經驗。

 


秀麗看著窗外,直到車子開動了,才轉過臉來。

 


鳴渠已經把椅背放低了,靠在椅上、閉著眼。

 


秀麗看看四面,沒有人注意這裏,她於是小心的把椅背也放低跟鳴渠併頭靠著。她看著鳴渠的側臉,鳴渠彷若不覺,仍然閉著眼,秀麗於是朝他臉上吹了口氣,他耳邊的髮,有幾絲輕輕的飄起來。

 


鳴渠頭轉過來,兩個人對視了,秀麗無聲的笑著,覺得迷離似夢。跟鳴渠在一起之後,她成為了浪漫的女人。鳴渠不說話,跟她對視。鳴渠懂她。

 


秀麗甘於自己的地位。一開始她就知道他有妻有子、家庭美滿。也知道鳴渠希望維持現狀。他對他的家很滿意,對秀麗大半也是滿意的。

 


秀麗二十四歲。她盤算跟鳴渠維持一年的關係,然後兩人好來好散。跟鳴渠分手以後,秀麗打算結婚,她身邊也還有幾個人在追她,結婚不難。跟鳴渠也談過這件事,他非常平心靜氣,只是聽著。雨人都知道不是長久夫妻,他們的愛情於是有些虛幻不實。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儘力與現實脫節,明白這事情要過去。一邊相處著,一邊覺得不像是生活,倒像是回憶。兩人都彷彿坐在快車上,看著車窗外景物來不及的逝去。而他們都有種奇特的,在扮演什麼的感覺。

 


與鳴渠對視的這時候,秀麗就覺得自己又似在做某種扮演,總之,那樣浪漫如夢,絕不是她自己的感覺。然而對這角色,她又全然理直氣壯著。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也能感覺浪漫。

 


鳴渠就算不能感覺,他很合作。腦袋側靠著椅背,跟秀麗對視著。秀麗漸漸浮起了滑稽的感覺,她為了不讓自己笑出來,眼光開始往鳴渠臉上其他地方掃著。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鳴渠的白髮。

 


在頭頂近額處,藏著藏著兩三根白髮。最初看上去很恍惚,秀麗注意瞪著,是白髮。

 


鳴渠間:「怎麼了?」他聲音輕輕的。

 


秀麗不語,視線調回來。

 


不知道鳴渠自己知不知道他有白髮。

 


秀麗不想告訴鳴渠,她有種奇怪的不能平衡的感覺。不說這事,與其說是憐惜著鳴渠,倒不如說是秀麗自己在害怕甚麼。

 


這天傍晚才到達南部,兩人是以伴侶的姿態下車的。鳴渠提著兩人的筒單的行李,秀麗手鉤著他的手腕。在北部,因為時常擔心遇見熟人。兩人從來沒有同進同出過。現在這樣公開的攬看鳴渠,秀麗覺得放肆而新鮮,她一路上抿著嘴,對自己秘密的笑若。

 


又是扮演的感覺。秀麗揣測著自己和鳴渠給旁人的觀感。她希望別人以為他們是對結婚很久的夫妻。秀麗於是略皺了眉頭,放了鳴渠的手腕。但是過一會兒,她又覺得不甘心,仍然伸手去攬緊了鳴渠。

 


住的地方是早訂下的,他們要住兩天兩夜。鳴渠在眼櫃臺交涉時,秀麗在大廳裏踱步,做出厭煩的表情,覺得自己確實像個結婚多年,對婚姻關係已然麻木的妻子。

 

 

兩人一前一後的跟著服務生到房間去,鳴渠提著行李,秀麗保持著她臉上的厭煩。


 

那是間寬敞的雙人房,臨街的方向開著兩扇大窗,拉開窗帘,可以看到室外燈火輝煌。服務生送茶水之後離去。秀麗立刻撲到鳴渠懷裏,與方才的態度恰成對比。鳴渠樓著她,一邊大笑:「丫頭發瘋了,哦。」

 


他總叫她丫頭。

 


這天晚上,秀麗半夜裏醒來,她開了床頭燈,借著暈黃的光線審視鳴渠。他正睡著,臉孔在渾沌的光線裏很平和。他的頭髮成為陰影似的一團。看不出白髮。

 


秀麗看了半天,然後把燈關掉。

 


黑暗裏,鳴渠的手伸過來撫著她:「你幹什麼?」

 


原來他醒了。

 

秀麗說:「看你呀!」

 


鳴渠的臉湊過來,發出奇怪的聲音,像哽在喉頭:「哦,哦。」他說。然後他摟緊了秀麗,把身子壓在她身上。他的手掌貼著她的左耳撫摸過來,停在她另一邊臉頰上。

 


鳴渠間:「為什麼看我?」

 

 

秀麗道:「閒著沒事嘛!」從喉頭裏咕嚕嚕笑起來。

 

 

鳴渠用自己的身體擠壓她,罵道:「壞丫頭。」

 


然後他突然猛烈的吻她。

 

 

他是把秀麗的舉動當做愛的表示了。其實也是愛,雖然不是嗚渠以為的那種。第二天秀麗忘了這件事。她起得很晚,鳴渠已經走了,留了紙條說他去辦事,下午回來。

 


秀麗自己梳洗完畢後,開始收拾兩人的物事,把鳴渠的衣服摺疊好放在沙發椅上,又舖了床鋪。拉開窗帘,屋外正下雨,天色青灰,玻璃上雨珠一串串貼著,像許多條鍊子。秀麗拿手掌平貼著玻璃向外望,扮演的感覺又來了,覺得自己大約很像什麼攝影名作的畫面。也許她應該穿黑衣,並且垂下長髮。

 


手掌心裏,玻璃面的觸感冰涼。窗外頭有穿著雨衣撐著雨傘的人群、車輛,許多人騎腳踏車。秀麗站在窗口,胡思亂想著。

 


之後她絞溼了一條毛巾,很仔細的把桌椅窗臺都擦了一遍,還洗了浴室。她在這間借來的「家」裏扮演短暫的妻。

 


下午鳴渠回來時,秀麗已經悶得快瘋掉了,聽見門鈕轉動,她一下就跳起來。

 


鳴渠淋了雨回來,整張臉溼溼的,卻顯得很亮眼。他帶了吃的和報紙回來。他們坐在地上吃東西,是些滷味。秀麗邊撕鴨翅膀,把手上的油抹在床單角上,她拿床單當抹布的。

 


鳴渠道:「我給你拿衛生紙,不要抹在那上面。」

 


他真的進浴室拿了一疊衛生紙出來。

 


看著秀麗用衛生紙擦手,他嘆道:「怎麼不愛乾淨呢!」

 


秀麗道:「我很愛的,假如是我自己家,我一定收拾得很乾淨,男人一回來,馬上罵他:鞋子不要亂脫、襪子不要亂丟。」她吃吃笑起來。

 

鳴渠也笑,而他的笑容有一點遙遠。

 


兩人相識以來,還從來沒有相處得這麼長久過。雨下了一夜,半夜裏秀麗又醒了。黑暗裏,什麼也看不見,只知道自己。鳴渠在旁邊鼻息哼哼,也看不見他,光是個男人的聲音,意外的雨遙遠的拍打著,像黃豆在篩子上滾動。這一剎那,秀麗覺得自己的未來與此刻疊在一塊:她結婚之後,躺在自己丈夫的身邊,在一個下雨的晚上。

 


她在黑暗裏發怔,想起了鳴渠的白髮。

 


鳴渠是不應當有白髮的。兩人默契的這一年時光裏,相聚的時候,鳴渠不是丈夫也不是父親,他這時無妻無子,是全無牽掛的個人。他的角色是整齊、乾淨、俐落,略有年紀,但是不能老到有白髮的程度。

 


秀麗自己的角色則是歡樂的年輕清人,無知無邪的,兩人在一起,要彷彿永生不會有變般的互信互愛,然而他們不談未來,不談現實。而白髮是現實。

 


秀麗又開了燈,在鳴渠臉上尋找著。她這次開了大燈,室內通亮,鳴渠被弄醒了。

 


秀麗半坐著,身子俯下來看鳴渠。

 


在半睡半醒間,鳴渠有點迷糊,含混的道:「睡呀!」

 


他皺著眉,手伸過來扯秀麗,秀麗輕輕把他的眼皮撫合攏,說:「你睡,沒事。」

 


鳴渠閉了眼,草率的又說了一句:「快睡,明天一早就得走了。」

 


秀麗應:「我知道。」

 


他翻了身睡去了,留給秀麗的是後腦。後腦上也有白髮。

 


跟鳴渠分手後,這白髮不知會增加到什麼程度。也有人上了六十頭髮就全白了,不知道鳴渠會不會。秀麗看不到那時候,兩個人是沒有以後的。

 

 

從南部回來以後,秀麗有了難以察覺的轉便。兩人仍然保持著固定的相聚。在旅舍的床上,兩人繾綣過後,秀麗跟鳴渠閒談著,一邊窺視般的容視鳴渠的頭。有時她會把鳴渠的腦袋摟在懷裏,在他的髮叢裏撥尋著。鳴渠的白髮不多,就那麼幾根,並沒有增加。

 


她找到了白髮,也只是看著,並下去拔它。好像受著某種禁制,不允許她動嗚渠的白髮。秀麗可以感覺自己手腕上的神經,因為壓抑的渴望而微微跳動著。不可以動他的白髮。

 


愛情從開始到結束,究竟需要多長的時間,實在很難說。秀麗和鳴渠因為彼此間的熟膩,兩人都變得有點懶怠起來。

 


最近的天氣熱,每每趕到約定地點時,已經渾身大汗。在旅館房間裏洗過澡,衣裳搭放在粧臺或沙發上,最後,已經清淨了的身體又要套上那猶有汗味的衣服,非常不清爽的感覺。

 


最近不知怎麼就只注意到這些小事。有一天鳴渠說她:「怎麼黑了。」

 


他仍然保持穿西裝的習慣,腿與手臂都被衣服套著,不見陽光的白。他把自己的腿伸在秀麗的腿邊跟她比較,又道:「黑得多了。」

 


秀麗看著併列的兩條腿,一般精赤光溜,鳴渠的腿看上去還比她自己更富誘惑性,不禁失笑,去捏了一把:「誰像你,,富貴腿。」

 


鳴渠把腿擺來擺去做狀、道:「像女人的腿。」

 


秀麗應:「是呀…我像男人的腿。」

 


就是這些,說不上愉快,也說不上不愉快的事。

 


而秀麗考慮要離開鳴渠,也許早點分手比較好。

 


這天鳴渠在浴室裏洗澡。秀麗躺在床上,旅館裏有冷氣,她裹著薄被,發著呆。鳴渠在浴室裏喚她:「秀麗。」

 


秀麗沒動,只唔了一聲。

 


他出來了,在浴室門口,手指捏著細微的甚麼,挺嚴重的:「秀麗,我有白頭髮。」

 


秀麗仍然沒有動,卻笑起來:「是呀!」

 


「我的天!」嗚渠道:「我這陣子精力透支過度了。長了一大堆白頭髮。」

 


他靠到床上來,將手指湊到秀麗的眼前:「看。」

 


他那動作似小孩,秀麗遂做作著慎重其事的模樣接過來,皺了眉說:「真的。」

 


白髮被拔下來,卻又成為無關的東西,似與鳴渠的頭顱一點牽連都沒有,只是單純的、白色柔軔的細線,倒比較像線。

 


鳴渠將自己的頭顱交到她手裏:「幫我找找看,還有沒有?」

 


秀麗慢慢應:「有啊!」

 


「把它拔下來,統統拔下來。」

 


這天的約會兩人結果什麼都沒做。只是在拔鳴渠的白髮。秀麗用手掌把穩鳴渠的腦袋,鳴渠合著眼,舒適而任人擺布的。秀麗的手指在髮中搜尋,找到時,捏著髮根用力,有輕微的「啵」一聲,很輕易的,髮根脫離了頭皮,被拉下來。

 


秀麗問:「她也幫你拔白頭髮嗎?」

 


鳴渠間:「誰?」

 


秀麗笑道:「還有誰?」

 


「哦。」鳴渠答覆。他停了很久,這中間,秀麗把一跟黑髮也拔下來了。後來鳴渠道:「沒有,她懶得管我的頭髮。」

 


這是兩人相熟以來,第一次,秀麗主動談到他的妻子。

 


鳴渠拔下來的髮放在床頭櫃上,虛飄飄的沾連著,半黑半灰,讓人隱隱的有點疙瘩。

 


越來越落實了。秀麗想。她突地決心要離開鳴渠了。這種思想產生的一剎那,她忽然感覺自己對鳴渠的愛全部湧上來,她俯下頭去吻她的男人:「我愛你。」是決定了對鳴渠的愛要結束了,感情於是分外強烈起來。她又吻他:「我愛你的白頭髮。」

 


「傻丫頭。」鳴渠道。手抬上來,撫摸她的頭顱。

 

 

秀麗用近似虔誠的心態,仔細而莊重的,繼續拔著鳴渠的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