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戀不含鉛 ( SAN00 )人氣:1495202

2008-01-07

 


 

 

夢裏的男人沒有面孔,光是黑忽忽、直悚悚的一大截,站在樓梯口,仰了臉看她。他完全不清楚,從頭頂到腳,一團黑。


她站在比他高的梯級上。極細緻潔白的臉,穿著難以形容的薄料子衣裳,站在那兒,像隨時會飛去了。那女子明白她自己那點飄忽與不可捉摸,她好像微偏了臉,彷彿在看那男人,又不是。好像光為了做姿態。而那是自己,這樣分朋的清楚的看見著自己,又全然不驚駭。夢裏的自己在考慮著,考慮著要說好還是不好,彷彿是那男人對她做了某種要求。


她考慮了許久,在夢裏,夢也像畫片似的停了。一個被要求了什麼的女人,被要求了什麼呢?偏是在這一點上記不得了。她醒來時發現心跳得很厲害。這其實不是她在心跳,是夢裏那被要求的女人在心跳,是被人要求了一些什麼讓人心跳的事呢?


她躺著,眼睛睜了老大看著四周。天還沒亮,室內墨黑,什麼也看不見,這樣瞪著黑,讓人忘了自己是閉著眼還是張著眼的。終日躺在床上,隨時都在睡,她往往在半夜裏醒來,也弄不清楚是幾點。全然是黑裏,自己的身子像化了,也許並不存在。她一動不動的僵躺著。但是有聲音,風吹著窗簾刮著牆面過去,極細微的劈啪劈啪響。遠遠的送來渾然的浪潮似的聲音,一波一波。她從來不知道那是什麼。


黑暗時常讓她想到死亡。可是死亡裏能不能聽到這一切的聲音呢。有轟轟的東西在屋頂上沉緩的滾動過去,那是夜間飛行的客機,她彷彿看到了飛機吊在天上,在沉黑的天幕上,只是螢亮的一小點,它沒有在飛,只是停在那兒,輾磨著天空,發出轟轟的滾動的聲音。


她忘了自己睜著眼,她母親進屋子來,捻亮了床邊的小燈,看到的是她發呆的睜大了眼的神情。母親撫著胸口退了兩步:「嚇壞我。」


她埋怨:「怎麼不開燈呢?」


母親時常在半夜醒來時過來看看她。她把燈扭亮點,問:「這樣好不好?馴?」


母親總喊她馴,姊妹裏向來是她最馴順聽話。她幫馴掖被子,將被頭塞到馴頸窩裏,擠得難受,可是她是馴,她不說話,睜大了眼看母親的動作。


母親又間:「怎麼,沒不舒服吧!」恐怕是病人那空洞直率的眼睛給人某種威脅,雖是母親,還是避開了馴的眼光,隨意的望著四周。看到了鐘,她說:「才四點。」


馴不動,仍然盯著母親說:「睡不著。」


「不要胡想。」母親仍然是掃了馴一眼,就垂下眼皮。她的臉突然的有些呆起來,像腦子裏什麼東西給抽去了。她隨口說:「怎麼會睡不著,天還沒亮呢。」她也許根本沒留意自己在說什麼。

她在被面上馴胸口的部位拍拍:「我回去睡了。」


馴說:「關燈。」


「那麼黑不好噯!」


「反正馬上天山亮了。」


母親關了燈,摸索著走出門去小手摸著牆,某種蟲類蠕蠕爬過,帶黏性的聲音,一切在黑暗中又化去了:馴自己、室內的景物。而母親只是不知名的爬蟲,在無形的黑裏遊走離去。


鐘的聲音突地明顯了。那是只有巴掌大的四方形小鐘,那神秘的發條聲「剁剁剁」,像尖針在紙上刺洞,一路綿密的刺過去。


才四點。馴發現自己在注意著一些別的音響。


她有時醒得很早,胡思亂想許久,直到聽見送報生的摩托車聲。送報生總是四點多來。


馴在等著,注意到自己有些緊張起來。


她覺得熱。那樣明顯的灼熱的感覺,像她被子裏有人點了火,從雙腿一直燒上來。而腿上應該沒感覺的。車禍以後,她一直癱著。


送報的這人是新來的。過去那人送的晚,總要七、八點。大約兩個月前,換了這人。他騎摩托車,直停到巷子口,能聽見車子馬達還熱著,嘟嘟嘟。那人穿的厚底的重鞋,走進巷子裏來,足聲沉重粗魯的一路行去。馴想他是年輕人。他很急,腳步通通通,有力而迅速,他報紙總扔在地上,叭一聲。他們家院子是水泥地,聲音尤其大,比別家都響些。馴這裏是最後一家,送完馴這裏,他就離去了,通通通的腳步聲慢慢抑低,然後是摩托車,發動,煙似的散去了。


彷彿專為了送馴這一家的報。在清晨的黑裏,送報生從巷口,武斷而粗魯的一直行來,到了馴的門口,叭地一聲,報紙掉在地上,像一句私話,除了馴,別人不懂的。他立刻就走了,不在任何人門前停留。馴有意的略去了別家報紙落地的音響。


下雨天,馴的家人會埋怨報紙給淋濕了,罵送報生幾句。論到現實的時候,那送報生與馴是無關的,她也覺得他該罵。馴想他是漫不經心的人,完全不敬業,據說跟他交涉過多次,可是他維持不了兩天就又故態復萌,下雨天他們只好把報紙放到烘乾機裏烘。報紙有熱而鬱的味道,像夏天晚上。紙張變得乾而脆,而且縐縐的。


偶爾他敬業的時候,把報紙塞在信箱口,聽不見聲音。彷彿要費點工夫。他總在每一家門口停下來,弄許久。那腳步變成斷斷續續的,到了馴的門口,無言的停著,半天,離去,離去的步聲似乎也洩了氣,不帶勁了,輕。這時候他像個年紀大的人。馴比較喜歡他不負責的時候。


馴在等待。


馴在黑暗裏等待。


黑暗裏有風,拂著人濕而涼,馴的髮和衣裳都飄起來了。她摸著前面,是一扇木質的門,摸上去有些粗糙。全然的黑裏,馴變成完全透明的,她的薄衣裳和臉龐在暗裏飄蕩閃爍,像一種光,彷彿不具形體。


馴在等他。


她聽到遠方摩托車響了,一片黑,全看不見,那聲音靜止在某個所在。


馴站著,雙手抬起來捧著自己發燙的臉,食指貼著臉後,觸到的耳殼卻是冰涼的。


廣大的無邊際的黑裏,那個人越過了一切一切,走過來了,他的足聲清楚而響亮,直接走到馴面前的門外面。他是為她來的。


馴覺得非常熟悉,這件事她必定已做過幾千遍。她摸著門把手,是木質的,有門栓。馴輕輕摸著木頭插梢,從插孔中退出來,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略開了點縫,她伸出手去,接觸到門外的手,將那人拉了進來。


馴說話:「沒有人看見。」


她輕聲說。嘴唇不知是貼著什麼地方,彷彿該是耳朵。她也看不見他。馴看得見自己,透明的,在夜色裏一閃一閃,可是看不見他。


她的手抬高,去摸他的臉。馴覺得自己也許是個盲人,因為她摸到了他。男人的臉原來是這樣:許多凹凸與窪陷,她摸到了他的鬍子,在下巴上,一片、刮人。


她順著下巴摸下來,兩手捧著他下巴骨,硬而方。毛髮粗糙,披在頸背上。他的頸骨粗大,馴感覺到他脖頸裏的摺皺,他喉頭的突骨。他的鬍根直到頸子上。


脖子下來是兩塊硬骨頭,連到兩肩,馴的手順著摸過去,觸到了他圓圓的肩頭,圓的,可是很硬。


馴突然懷疑了,不能肯定自己摸著的是個活的人,他柔軟、滑而涼。馴的雙手順著臂膀下來,確定中間這部分應該是他的胸瞠,她的手撫過來,男人的胸膛,平而寬,馴安心的把臉貼上去。他的胸口是熱的,裏頭一頓一頓,沉重而粗魯的心跳,像他走路。


之後,他低聲的跟馴要求。


馴老練而矜持的說了:「不行。」假如這是經常發生的事,那麼馴是拒絕過許多次了。那人沒有反應,他的心跳一頓一頓,開始像細微的嘆息。馴懂得。她懂得一切,而且熟悉她自己的男人,她要安撫他,柔聲跟他說:「不行呀!不可以。」


她拉下他的頭來吻他的唇。


他非常乖順,跟馴相貼了有一分鐘。他的唇像布匹,而且如同用舊的被褥,有微熱的汗味。


那渾沌的黑,開始變成溫熱潮濕的大舌頭,一遍一遍的舔到馴身上來。馴覺得不舒服。


她醒來,覺得頸窩裏熱而黏,全是汗。


天已經大亮,馴懶得去看鐘,對她來說,時辰反正是無意義的。


躺在床上只能平視和仰視,從她窗口望出去,這世界只有一片藍天、幾根樹枝椏、別人的屋角。有雲,有時有飛機。沒有人。


她母親進來餵她吃飯。食物能通過食道進入這麻痺的身體裏,是馴一直覺得嘲謔而驚奇的。


她馴服的咀嚼著。瞪大了眼看她的母親,在吞嚥一口湯汁時,不小心從嘴角溢了出來。母親伸手替她抹去。馴只是無助的柔順的任由布料在唇邊輕輕抹著。


她母親,垂著眼,彷彿突然想起似的說:「馴,禮拜六,明昭也許跟妹妹一塊來,你也見見。」


明昭是要娶她妹妹的人。


馴微弱的說:「我也許要睡覺呢。」


她母親也不堅持,只說:「那也就算了。」


她慢慢的對馴說那男孩的事,說了半天巳發覺馴沒在聽。馴垂著眼皮,在她是難得的神情,幾乎像睡著了。母親喚她:「馴,別多想。」


「我沒有呀。」馴說。


她垂著眼,並沒有哭。白天的世界她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再瞇細眼,世界仍然完完整整的在她面前,一滴也不少。


馴不要這麼多,這麼多的世界對她不過是浪費,比畫片強不了多少。


她閉了眼,沉進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