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日多雨，人的心情總是無端地不安起來。小香記得整整一個季節，陪了好幾位雜誌社的同事相親。小香想，春季是萬物的求偶季，不會錯的；春風裡動物植物的氣味都特別濃，自然而然形成一個煙霧繚繞的世界。

「嘿，是妳啊！」

和男人相識相戀後，小香記得初次見面他說的第一句話。

那天小香陪同事來一家日式茶藝館相親，趁著兩位男女主角聊得投緣之際，溜到庭院逛逛。一個清瘦的男人在茂密的紫藤樹下，瞧了小香一眼，俯身拾起被雨水打落的紫藤花。

小香的眼睛掃了兩下，沒發覺其他人在這庭院，想來他認錯人了。

「妳，不認得我了嗎？」他顯得有些靦腆，捻起一串紫藤花穗，認真地說，也認真地笑。

她邊想，邊認真地看著這張笑臉，她盡可能將見過的臉都拿來比對，幾個追求過她的都是毛頭小夥子，不像他，笑裡有股成熟男人的英氣。

她抱歉地搖搖頭：「也許，是上輩子呢！」

兩人相認了半天，最後真是誤認了。

「喔，抱歉，真的真的，太像了。」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給妳，這花真可口。」

小香不由自主多看了男人一眼，接過這串鮮嫩欲滴的花穗，笑說：「你吃過？是什麼味道？」

「我覺得那接近──與花戀愛的味道。」

接近與花戀愛的味道？小香想，男人是這麼說的。

她坐在辦公室，捧起紫藤花，東看西看，聞它，卻無法理解男人說的話。

和我貌似的又是怎樣的女孩呢？她打開小粧鏡，瞧了瞧自己的模樣，將嘴唇圓嘟起來。

一位同事從背後故意嚇小香：「想什麼呀？想情郎喲！」

「什麼情郎呀？還等妳介紹給我呢！」

不一會兒，小妱疑惑了，眼前出現男人頊長清瘦的身子，俯身拾撿紫藤花的畫面，然後回首說：「嘿，是妳啊！」

小香忽然好想開口說：「是我。」

「小香，妳傻啦？怎麼不說話呢？」同事問她。

我到底是怎麼了？我傻了嗎？

那年春雨特別奇，沒帶傘的小香毫不考慮地跑進那家茶藝館。

看見紫藤花時，所有的心直彷彿被它揭穿，那繁盛的技藤牽引著自己的心跳，像注入了早春的氣息。她知道心裡在期待什麼。

「小姐，幾個人？」

「嗯．．．．兩位，我的朋友，還沒來。」小香恍惚地下了這樣的決定，等他出現。

她坐在靠窗的二人座，一個人泡香片，囓著山楂梅，看著窗外一串串的紫藤花，風鈴船無聲息地歌唱。然後她見到了他。

小香一時覺得茶太燙嘴，不三心潑灑出來，她沒把握他會像赴約一般的到來，沒想到他來了，真像是來赴約的。

「嘿，是妳啊！」男人也見到了她，微笑、筆直地走過來。

「是，是我。」小香略顯緊張地說。不過還是說出口了。

「真巧，又碰面了。」男微笑地走近她。

「你又專程來看花？」

「是啊，這雨後的紫藤花，有種令人激動的生命力。」

小香將思緒飄向了第一次遇見他的那天，那場雨後的誤認。

「和我貌似的女孩，是誰啊？」

男人臉紅了，小聲地說：「我那天還以為我大學時代的初戀情人出現了。其實．．．．。」他瀏覽小香細緻的五官：「妳們是不同的。」

是啊，不該相同的。小香恍然有種失落感，不同的，怎麼會相同呢？不過是一場誤認罷了。小香想，對他的感覺是不是也成了一場誤認呢？

「妳在發呆啊？茶涼嘍！」

小香回過神來，撞見男人的眼神裡有種不尋常的能量。

小香避開他的目光，抬頭指著窗外的紫藤花：「這雨水把紫藤花洗得更漂亮了。」

他說：「也更香了。」

他倆站在紫藤棚下，迎風送來一陣陣香氣，好似一場風與花的追逐。

男人俯身拾起一串紫藤花：「這朵花妳聞聞看。」

小香一聞，笑著說：「很香呢。」

「再仔細一點，妳還聞到了什麼？」

小香再仔細地聞手上的花，再仔細地思索，搖搖頭，疑惑地看著他。

「妳，沒談過戀愛吧？」

男人看了小香不知所措的表情，緊接著說：「這花香很有熱戀的味道呢。」

小香笑了，稱讚他真會胡思亂想。

「是真的，有一天，妳也會知道的。」

小香看著男人認真的表情，她像被春光催化一般，不由自主地在心裡發問：「我也會知道嗎？」

在春天這樣一個求偶季節裡，小香和男人像大部分的情侶一樣，他倆簡單地交換了電話，後來聊得熟絡，更是持續好一陣子的熱線，然後在電影院的影像、東區和西門町的商店櫥窗遞彼此的目光。街上有水煮的玉米花生、糖炒栗子，兩人邊吃邊格格笑出聲來。

小香和男人漸漸地被霧彩瀰漫的韶光感染，漸漸地有了戀愛的氣氛。

男人對紫藤花的喜好，遠超過小香所能理解的。

他帶小香看他的後山庭園，一小塊土地全植滿了紫藤。細弱的枝藤雖不像茶館的紫藤那樣茂盛，卻也像男人所說的有種「蓄勢待發」的美景。

男人會將茶葉和剛下的紫藤花擺放在一口甕裡，這樣連喝茶都有了紫藤的香味。

他還介紹如果吃慣了坊間的各式甜品，也可以嚐嚐紫藤花裡上麵粉後清蒸的味道。

「油炸的會失去原味，比較遜色。」男人如數家珍地說。

小香悔著也聽著男人對花的寵愛，便也一同參與了他的興趣。看著他喝茶時嘖嘖回味的模樣，她是很開心的。

「知道嗎，當年留學日本的日子，我們一群苦哈哈的學生在紫藤下說抱負、談理想，作夢、玩笑，那種生活，現在想想，有種致命的浪漫和傻氣。」男人傻笑了兩聲。

「如果加上一場戀愛，不知道會不會更浪漫得無可救藥？」

小香無心思地提了這個問題，男人笑著說：「當時每個人都有一個伴，日子難過，戀愛還是要談啊。」

男人微笑地瞧著她的臉，簡直要出神了，小香覺得一時之間有種不真實感。

多半的時間，小香是很快樂的。

人人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最美麗，雜誌社同事最近一見到她，就衝著她的臉蛋和服裝誇讚，將所有最悅耳的形容詞往小香身上錦上添花。不過熱鬧的氣氛一旦間歇，她的心馬上有許多空白填滿。

小香發現這種不真實感漸漸從談話延伸到生活上。

男人會替她安排好喜歡吃的食物，該看的書，該有的打扮。

她來愈發現，她被當成另一個人，那天男人誤認的女主角。

「吃啊，試試看我做的『清蒸花串露』，妳一定會喜歡的。」

小香吃了一口，笑咪咪地看著男人，說：「真好吃。」

看著男人滿意的笑容，小香不明所以地煩愁起來。

「在想什麼呢？妳們女人的心思真難猜。」男人有些不懂地笑。

「我在想，紫藤花一定帶給你許許多多的回憶，是不是？」

「是啊，當年的夢想、生活的苦悶啊．．．．。」

「這個我聽過了。」小香溫柔地截斷男人的話，「你不是有段戀愛？應該有更多的回憶吧。」

男人說：「是有個女孩，那是大學時代的事了，何必再提起呢？」他摸著她的臉蛋。小香知覺這樣的觸摸，會讓他眷戀起過去的種種。

男人察覺了小香的沈默，馬上轉化僵持的空氣：「都是過去式了，妳才是現在進行式啊。」

她勉強笑了。她想，男人曾說春天的紫藤簡直像個神靈，一見到它，有再多的心事也會被揭空，自然而然也有心事向它吐露。他是如何來訴說我們的愛情呢？

兩人一起走在街上，男人會像抓貓似地搔著小香的後頸，小香很舒服地享受，整個人酥軟軟、輕飄飄的。可是她會在男人說到紫藤花時，立即清醒過來。她懷疑男人觸摸的是另一個女人。

那天，在替他整理房間時，無意間從他的抽屜裡發現一本札記。

她看著密麻麻的字，一張照片掉出來，小香顫抖的視線瞧見了，是女人的相片，背景的紫色霧濕了小香的雙眼。

雖然小香充滿淚水的思緒不能諒解男人，但她仍然渴望男人不失溫柔與力道的掌心，妥貼地熨行在自己的頸子、雙肩。

「怎麼啦？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男人聲音很輕，像在對貓說話，一隻手揉著她的後頸。

小香看著男人無辜的表情，不忍揭穿這春天的愛情：「沒事啊，我只是好想替你烹煮一道紫藤蒸露。你要試試哦。」

對他依舊說笑、談天。即使被當成另一個女人。即使這樣一個被誤認的愛情。

小香蒸煮出來了，根據他傳述給她的方法，一道清香的花食。

男人吃了一大口，滿足地說：「真好吃啊！」

「真的好吃？」

「是啊，妳不覺得它充滿了讓人快樂的元氣，我大概就是這樣上癮的。」男人喝了─口紫藤香片。

小香卻認為男人對花香上癮，實際上是斷不掉思念的緣故。

她漸漸厭惡紫藤花。厭惡它的顏色、氣味，甚至它一串串結穗的模樣。

除了幫男人詰製茶香，也向男人學著做紫藤壓花、牽植藤蔓的技巧。當然，也少不了用紫藤做出的花食。

「好吃嗎？」

「好吃啊，不過香氣好像少了幾分。」

「是嗎？我試試，可能壞在時間沒有拿捏好。」小香這次故意加了幾片紫花醮漿草，味道當然差多了。

「下次我會留心的。」

她希望男人漸漸地遠離紫藤的影子，所以每次都做了不同的更替。

「這茶的氣味濃多了，好像不是紫藤的氣味．．．．。」

這回她加了紫羅蘭和百合，以為能替代男人的習慣，沒想到一下子就被辨識出來。

「我加了幾種其它花朵的味道，你再試試嘛！」

「妳不愛紫藤嗎？我以為妳．．．．。」

不一樣的，小香想，我和她是不同的，你不明白嗎？

她仍一張笑臉哄他：「如果愛我，就喝它嘛！人家可是將這些花花草草反覆好幾次調製出來的，你不喝，就不愛我。」

男人又喝了，味道雖然不同，可是不管怎麼樣還是愛她的。他只是奇怪，她怎麼變了。

小香這一次藉口整理房間，再度打開房裡抽屜，可是那本札記不見了。她迅速而失仔細地翻找，仍然找不著札記的下落。她想，是男人發現了嗎？發現這個無意間發現的祕密？

不知怎麼，她像被電似的，慌亂地恢復抽屜原來的樣貌，她的雙手抽動地愈急速，手中的東西愈不聽使喚。

男人出現在房門口，小香「砰」地一聲關上抽屜。

「小香，妳在做什麼？」

「我．．．．整理房間啊。」小香說完才發現地上的混亂。

男人蹲下，一面收拾腳邊凌亂的紙張，一面說：「妳最近是怎麼啦？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怎麼都不像妳了。有什麼事，告訴我好嗎？」

小香牽動了雙唇，像預備要說什麼，不過，卻令自己也意外地哭了出來。抽抽答答，像春雨一般的哭泣。

男人看見小香滾燙的淚珠結結實實跌落，心裡慌了，不知哪裡說錯話了。

「對不起，別哭了，哭醜了就不好看嘍！我就愛妳不哭的模樣，那才是我從前熟悉的妳啊。」

小香哭得更厲害了。

「來，小香，看看這張照片，看看妳不哭的樣子有多美。」

小香愣住了，就是這張照片。

「那次我幫妳偷拍的，妳站在紫藤花下的模樣好有味道。」

小香全然傻了，仔仔細細看了男人手上的照片，那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啊。

難道我連自己的長相都忘記了？難道這一切是我誤認了？

「有什麼事，說出來好嗎？小香。」

小香聽見自己的名字被男人喚起，卻不知如何開口。她囁嚅著，是誤認了嗎？

男人從地上撿起一本精裝冊子。

一翻開，一股潮味從裡面印著一張張的黑白相片釋放出來。

「這本是我當年大學的畢業紀念冊。妳看我在哪裡？」

小香逐一瞄過照片中一張張成熟又不失青澀的臉孔，微濕的雙眼一下子笑開了，年少的男人和現在沒有多大改變。

「這個嗎？」小香指了指其中一個英挺的男孩。

「那是過去的我。」他疼惜地看著小香，實在不清楚小香到底受了什麼委屈，「現在的我在哪裡？」

小香給了他一個吻，算是答案。「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他說：「也許是紫藤樹精牽線的吧，我就是喜歡妳站在紫藤花棚下的模樣。好像仙女。」男人忽然想起了什麼：「來，給妳看我的初戀情人，先說好，別吃醋哦。」

小香愣了一下：「不用了，我又不認識她，你自己留著慢慢看。」

「我記得妳向我問這個初戀情人的，妳看看，我第一天把妳誤認的就是她呀。」

她看著男人的雙眼，溫情的瞳仁中有兩個小香。她才發現自己將問題放在心中醞釀、擴散，久了便築起想像的城堡。只是不知不覺將城堡，蓋上了雲端。

她再也看不見照片上的女孩了，淚水充塞她的雙眼，只要眨兩下，又難收拾了。

小香的心情突然平靜許多。她隱約中看見了校園佳幾株旺盛的紫藤，這是他們當年作夢的地方吧。

「妳又是看上我哪一點呢？我這個窮光蛋。」

「不告訴你。」小香不懷好意瞅著他：「我要你問我一生一世。」

翌日，小香來到紫藤樹下，自然地合十雙手，在豐沛的生命中祈禱。

一陣風吹來，掉落了幾株蝶翅花穗。她伸手捉了幾株，捻起它們，輕輕地嗅了一口。

味道不一樣了。她傻，看清楚手上的花，再慢慢地吸氣。真的，不一樣了。

她微笑地看著花，似乎懂了，這花好香啊。

恍惚中，她看見男人出現在眼前，對她說：「嘿，是妳啊！」

「是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