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戀不含鉛 ( SAN00 )人氣:1495202

長干行2007-12-09

 

 

【一】

她是他二十幾年回憶中唯一的溫柔。


她的名子叫意婕。


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眼前,只有五歲,穿著短裙,渾圓粉藕似的手臂上,套著一只鮮紅的、晶瑩的瑪瑙鐲子,稀疏柔軟的髮絲束在頭頂,繫著一條天藍色的髮帶。微風吹過,裙上的荷葉邊飄飄地,燦亮的髮帶飄飄地,她的小手握在她母親手中,她母親正和他的母親說話:


「你們能搬來真是太好了!這地方環境不錯,就是偏僻了點,我們咪咪最可憐,連個玩伴也沒有,附近都是野孩子!咪咪!去!跟小哥哥玩!」

意婕被她母親推到他身邊,他下意識地退後一步,她母親開懷地笑起來:


小男生還怕羞呀?你們兒子真乖,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


「哲生!」他母親有點溫怒,拍著他的背脊:


「帶咪咪去玩呀!你彈鋼琴給咪咪聽!」


兩個小孩兒坐上鋼琴椅,哲生有板有眼的彈完『河邊明月』、『平安夜』,意婕的眼睛又圓又亮,眨呀眨地,小巧的嘴唇忘情的啟著,他雙手平放在琴鍵上,轉頭看她:

「好不好聽?」


意婕用力點頭,她童音又甜又軟:


「好棒哦!小哥哥!你好棒哦!」


他微笑著,牽起她的食指,輕輕敲在琴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意婕小小的身子一震,又緊張又興奮,她揚聲笑起來,雙眼更亮了。他也笑,握著她的手指去敲其他的琴鍵,一連串雜亂刺耳的聲響此起彼落,她又叫又笑,他滿心都被奇異的興奮漲滿了,於是,他也一直地、歇斯底里地大笑。


她很快地與他熟悉起來,他牽著她的手上學、放學,假日裏,兩家大人正好湊一桌麻將;他帶她爬山、上樹、捉蝌蚪。天晴的時後,他們爬在樹上,可以看見家,看見爸爸辦公室的大園子,還有學校的操場,追逐奔放的小朋友。下雨的時後,他採下野山竽的大圓葉,作成一把綠色的大傘,兩個人躲在傘下,還是濕淋淋地。


「你不要叫我咪咪嘛!」她常常有些小小的抗議:


「好像小貓的名子一樣!」


他後來再沒有交過她「咪咪」,一直都叫她「意婕」。她說的話,他全放在心上,他寵她、縱容她,原先有些孤僻的性格,也為了適應她,漸漸改變了。


有一回,他也對她生了一次氣,只因為她對人說哲生是她哥哥。


「誰是妳哥哥呀?」他滿心不高興,也說不上是為什麼,就是那樣犯彆扭。


「好嘛!好嘛!不要生氣了,小哥哥‧‧‧。」她走在荷花池的邊緣,低聲求饒。


「叫妳不要在叫我哥哥了──。」他第一次對她吼叫。她一驚愕,「噗咚」一聲滑進池塘。


不過是轉瞬間的事,哲生用力抓住她,然兒她的半截身子陷進了泥塘,他抓住她的手,卻抓不住她繼續下陷的身子,她喊叫掙動,陷得愈快。


「小哥哥──。」她驚恐地望著他,怎麼也脫不出這個可怕的泥坑。


「不要怕!」他的聲音淒厲地:


「我拉妳!拉妳出來──。」


哲生拼命抑住她,他是個細瘦的九歲男孩,熬不過整個神秘的黑窟,拉著扯著,他開始哭起來。


「小哥哥!我好怕!有人拉住我的腳啦!」意婕微弱而費力的嚷叫。他拉不動她,也無法向人求援,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她就會被整個泥塘吞沒了。


「真的,有‧‧‧人拉我的腳啦‧‧‧。」意婕再度呻吟。他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的恐懼與憤怒,聲嘶力竭,亂七八糟地狂喊:


「走開!走──走開!不要拉她!不要拉她!放開她!放開她──。」


他恐懼她將離開他;憤怒有人要將她搶走──他只有拼命,拼命地拉著他的意婕‧‧‧她的身子活動了,多麼神奇!他漸漸拖出來她了,她在他的協助下,爬出池塘,灘軟地坐在草地上,除了雪白的小臉,渾身都是污泥,她低頭從足裸上解下一段水草,對他說:


「這個‧‧‧拉我的腳‧‧‧。」


說著,眼圈一紅,掉下淚來,由哽咽變為嚎啕,他也跟著哭泣。


他帶著她找到一個水龍頭,沖去身上的污泥,兩人坐在午後的陽光下,曬曬濕一服。樹上的鳥鳴聒噪,知了正賣力的嘶喊,賣枝仔冰和冰淇淋的小販來了又去,他們只坐著,沒有說話,像在剛才的一剎那間,成長了許多,不只是個六歲和九歲的小孩了。

她的鞋子,在方才的一場「劫難」中遺失了一隻,要回家的時後,他替她拖下僅存的那隻鞋,對她說:

「我背妳回去!」


他背著她,提著她的鞋,往回家的路上走,那片荷花池塘在夕陽下分外美麗,卻令他的心一陣陣驚悸。能夠感受到意婕的心跳與呼吸,是多麼美好,倘若‧‧‧他想著,心底一陣酸楚,紛紛落下淚來。


她回家後還是生了場病,差點轉成肺炎。大人們事後也追問發生了什麼事,她輕描淡寫的說:


「我掉到池塘裏面,哲生救我起來的‧‧‧。」那次以後,她再不叫他「哥哥」了。


「喝了水沒有呀?」大人問。


意婕搖搖頭,她父親一把抱住她,愛寵地:


「好呀!蝦蟆不吃水,太平年──。」


【二】

上了中學,他們仍是形影相隨。他高一,她初一,放學之後,在一起作功課,他的母親最擅長烘焙小點心,他們邊吃邊談,直到她母親在隔壁喚她回家吃晚飯。


他一直沒有放棄鋼琴,並且自己練習譜曲,把他們共同喜愛的詩詞譜成曲,初三那年,她抄了一首李白的詩,送給他,那是李白的長干行:


   
『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行,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鶋塘豔預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遠道,直至長風沙。』

他拿著那首詩,心頭一陣酸澀,一陣激動,她那年正是十四歲呵!天!多好的一首詩。


他當天夜裏譜成了曲,重新抄寫一遍,投進她家信箱。那天晚上,事情爆發了。


意婕被她母親拖著衝進他家,他父親不在,他母親連忙迎出來,他開了大門,直視著她蒼白的臉,她垂著頭,短髮零亂的披在臉上。她母親朝他母親咆哮起來:


「你們家的大人好厲害了!你先生會作人,是主任面前的紅人,憑什麼欺侮我們?哦!好事輪不到我們,卻要調我們到那麼遠的鬼地方去、是什麼意思?」


「事情不是這樣的,你們要調走,我們也難過‧‧‧。」他母親低聲分辯。


「少來這一套了!馮太太──別在這兒貓哭耗子假慈悲!今天大家把話說清楚,我們哪裡得罪你們?逼得你們借刀殺人──?」


「這是什麼話?」他母親轉向他:


「哲生!帶咪咪到你房裏去‧‧‧。」


「幹什麼?幹什麼?」她母親一下子爆跳起來:


「原來是妳這個作娘的教唆妳的兒子勾引我的女兒呀!當著我的面,妳也敢──?」


他母親的臉一下子沉下來,當她生氣的時後,總是格外冷靜:


「楚太太!我實在無法想像,妳會說出這種可怕的話,妳侮辱的不只是我的兒子,還有妳一手調養的女兒。」


意婕抖瑟地,張開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她母親揚起手中的紙張,走向他的母親:


「我的女兒我管教不嚴,妳的兒子也不見得是什麼好東西‧‧‧‧妳看看!這算什麼?」


他母親接過那張紙,好不容易將冰冷憤怒的目光從紙上移開,望向他,清清楚楚地問:


「哲生!這是怎麼回事?」


他心中十分明白,明白母親所要的答案,他只要說出事實,他沒有「勾引」她,這是她送給他的‧‧‧‧。他的眼光轉向意婕,他已算不清這是今晚第幾次的凝望,但,她總是不看他,總不抬頭,窄小的肩膀抽搐著,不知是哭泣?或是恐懼?那份無助的淒楚,令他想起陷在荷塘中的她,掙扎而不斷沉落‧‧‧‧。

「是我!」他猛地一喝,三個人都嚇了一跳,意婕終於抬頭看他了,她眼眶蓄淚,對他搖頭。但,她已不可能阻止他了,他說:


「是我送她的!因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喜歡這首詩,以為她也會喜歡,所以,就送給她了!我們並沒有別的意思,為什麼‧‧‧‧。」


「夠了!」他母親阻止他說下去:


「明年夏天就要考大學的人,那裏還有這個閒功夫?真是不像話!」


她母親撇嘴笑了笑,酸溜溜地:


「反正我們就要搬走了!我只是要跟你們講明白,我的咪咪可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女孩,以前是小孩子,在一起玩玩也就罷了。現在半大不小的時候,我可不希望哲生再來找她,萬一‧‧‧‧。」


「妳放心!不會有萬一,我的兒子我知道──。」


他悽惶地注視她,她也盯著他,默默地,像在點頭,又像搖頭,咬緊了下唇。


她或許是放棄了,上學或放學,總要找個同學作伴。他絕不肯放棄,就為了那首詩,就為了父母間的恩怨糾葛,將一切都毀滅,讓一切都煙消雲散,他不甘心!她怎麼能甘心呢?


他終於找到機會,那天放學,她終於一個人了,他一直跟在她後面,直到遠離所有的人群,他走近她,低聲呼喚:


「意婕。」


她握著書包的手臂縮緊了,腳步也加速了。他跟上去,再一次喚她:


「意婕。」


她拔足而奔,他跑得更快,一下子攔住她。她停了下來,微喘地揪著他,他深呼吸,也盯著她看。他們對望了一陣,她眼光調開,望向天空。他下意識的隨她仰望天空,秋天的藍空中,澄淨的一片雲也沒有,當他收回目光,才發現她哭了。


「不要哭‧‧‧‧。」他心慌地,鼻頭也酸起來:


「我知道妳媽媽不准我跟妳說話,也不准妳理我!可是我們沒做錯事呀!為什麼要讓他們影響我們呢?」

她把小手絹擰成一團,擦拭滾落的淚珠。


「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多快樂?我現在寧願自己還是個孩子,長大了為什麼這麼煩惱呢?」他問她,也是問自己。她不說話,好不容易抬起頭,向他點點頭,唇邊似有一個隱隱的笑意。他鬆了一口氣,微笑地問她:


「我們恢復邦交了?」


她點點頭,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們明天──老地方見?」


她悄悄一顫,望著他,遲遲地點點頭,他張開嘴,忍不住想歡呼,向上一躍,他說:


「妳先回去吧!免得讓妳媽看見‧‧‧‧。」


她點頭,向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他,他站在原地,雙手叉在褲袋中,向她說:


「明天見!」


她勉強現出微笑,困難地說:


「再見。」


一轉身,她掩面飛奔而去,他詫異的跟了兩步,她哭泣著跑遠了,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悲傷的哭泣?

第二天,放學之後,走過她家,矮牆內的花草樹木有些零亂,他佇立在那兒,驀地有些神經緊張,一陣風過,吹開了大門,他奔跑過去,穿過她家小小的庭院,站在一片空曠的客廳中,她搬走了!無聲無息地搬走了!


一切都是靜止的,如一場夢魘‧‧‧‧他家烘焙點心的香味,融融的飄浮在空氣中‧‧‧‧‧‧‧


   【三】

他如願考上音樂系,離家去過住校生活,這是一個轉捩點,從群體生活中感受到樂趣,學習調適自己的人際關係。大學以前的生活逐漸淡去,像雲煙。然而,總有一絲薄雲,柔柔、軟軟地、淡淡地纏繞在心頭‧‧‧‧那個小女孩,他再也沒有見過她,聽過她的消息,有時候,連她的面貌也模糊了。只有初見的渾圓可愛始終明晰,最後一次見面,她只對他說「再見」‧‧‧‧一個自童年開始的朋友,到底是份怎樣的感覺?他也迷惑。


剛升上大四那年秋天,餐桌上,他父親不經意的告訴他們,她的父親肝癌過逝了。他一驚,擱下碗筷,浮起她父親那雙愛笑的眼睛,擁著意婕唱:


「蝦蟆不吃水,太平年──。」


他悄悄找到他父親的同事高伯伯,帶他到公祭的靈堂。站在靈堂外面,望著披麻帶孝委頓靈前的意婕,他感覺像隔了一個世紀的久遠。看不見她的臉,只見她一次又一次的叩頭答禮,這女孩就是意婕嗎?他遠遠地望向她。

高伯伯先走了,他仍站著,等著人們將她父親的靈柩抬去火化,等著人們扶起意婕,將靈位和一些其他的東西交給她捧著,她幾乎站不住,卻勉強的邁著步子,低垂著頭,向外走來了。他緊張的聽見自己的心臟狂跳,盯著她走向他,終於,終於到他面前了!神奇地,她突然抬起頭,望向他‧‧‧一瞬間,這張面孔,所有的記憶,全部都鮮活起來。她瘦了,圓臉成了尖臉,眼睛更大了,盛滿哀傷與沉靜。他張大嘴,幾幾乎就要喊出她的名子,但,她似乎是視而不見的收回視線,再度垂下頭。他怔了,費力的閉上嘴,不能置信的望著她被人擁簇而去的背影。怎麼可能?她不認得他了?她沒有理由認不出他的,如果她是意婕!為了來見她,他費盡心機,他放下即將來臨的期中考!他變了嗎?他迫切的找尋一面鏡子,直到找到著一片可見人影的玻璃,他看見自己,沒有改變呀!他始終是這樣的。可憐的意婕,小時候,有什麼委屈她總是對他說的。而現在,她竟然不認得他了!強烈的不甘包圍住他,在濃濃的秋天裏,他漸漸明白了,這是一份怎樣的情感。


二十九歲,他從歐洲回國,帶著創新的中國音樂,在樂壇上掀起震撼。他將詩詞合樂,用現代人的眼光詮釋,帶起歌壇「尋根」的熱潮。


這年春天,他忙壞了,周旋在音樂會、唱片界及各種新聞媒體中。直到醫生警告他:情勢緊張將影響他的腸胃時,他決定暫時離開人群,給自己一段休閒的日子。


他「隱居」在淡水,一位教授的家中。看淡水河的日落,看渡船;看海上的日出;看淡水站上火車的去來。他喜歡坐在充滿人聲笑語的地方,毫不戒備的放鬆自己,有時候感覺自己像個遊魂;而且是個高大的遊魂,走來走去,都不引人注意。他真喜歡這種淡淡的日子,什麼都不必思考,自然就有些新鮮的東西湧進心靈,塞得滿滿的。

那天,不由自主地逛進一家唱片行,唱機正聲嘶力竭的吼著時下最流行的翻譯歌曲,他本來已經走過去了,卻沒什麼道理的又走回來。唱片行有個年輕女子背對著他,正向站在高處的老闆喊叫:


「是新出的唱片,不是舊的!」

因為音響太大聲,老闆也必須扯著嗓子:


「沒有呀!是唱的?還是音樂?」


「是音樂。」那女子費力的嚷:


「我昨天還看見的!馮哲生的『夢迴古中國』專輯‧‧‧‧。」


她說著抬手指向唱片櫃,一只鮮紅晶瑩的瑪瑙手鐲閃在他眼前,他猛地一窒,冒了一身汗──不會吧!不會是她吧!怎麼可能,那截手臂細瘦得彷彿不經意就要折斷了‧‧‧‧。那女子頹喪的轉過身,他們面對面的凝望。她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間凝在臉上,而他,拼命穩住自己的呼吸心跳,凝視著這個一眼就能認出的女孩,久久地,才從喉嚨深處流瀉出那聲呼喚:

「意婕。」


「怎麼‧‧‧‧」


「怎麼可能?」她的神情始終像在夢幻中,當他們走在石板道上,海風掀翻她的裙襬和寬袖,姿意地長髮散在她面頰上,他終於忍不住問:


「好嗎?」


「嗯?」他的雙眼迷迷濛濛,忙著扯裙角,理長髮,慌亂而不自然地:


「還好。」


他點頭,竟想不出什麼話,好不容易開口,竟是兩個人一道說:


「你‧‧‧‧。」


兩人一道煞住,笑起來。


「妳先說吧。」他含笑讓她。


「我是說‧‧‧‧常在收音機裏,聽見你作的曲子,實在很好聽哪!」她說話的時候不看他,好像他根本不在她身邊似的,他不禁想,她或許常是這樣對他說話,只是,他一直沒能聽見。


「妳喜歡,我可以送妳兩張唱片。」


「不用了!」她急切地:


「不用:謝謝!我可以自己買‧‧‧‧。」


他微愕,有些不對勁,卻說不上是那兒,他謹慎的閉上嘴。又走了一段沉默的路,他小心翼翼的問:


「妳現在在哪兒做事?」


「我在這裏一家小公司當會計‧‧‧‧。」她笑著:


「也沒什麼大出息──。」


「別這樣說。」他急忙打斷她的話:


「行行出狀元!」


他們在海邊坐下,他問:


「什麼時候搬到淡水來的?」


「那年,我爸爸過逝了,媽就帶我到淡水來了。這兒是她的娘家。」

「哦。妳在哪兒唸的大學?」


「大學?」這兩個字像蠍子,突然螫疼了她,她的臉上仍掛著笑,眼中卻流露一股陌生的冷冽:


「大學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唸的!我當年也想!想得快要瘋了,可是‧‧‧‧。」


她悽愴地搖頭:


「算了!我沒有這個命!」


「為什麼不來找我?」他一下子問出口,要收,已經來不及了:


「我一定會幫妳的‧‧‧‧。」


她睜大了眼睛看他,眼中漸漸浮起溫馨的光采。那些甜蜜的回憶,同時輕扣她的心房了。


「那年,伯父公祭,我去了‧‧‧‧。」他委委訴說:


「看見妳。我一直守在外面,可是妳‧‧‧‧。」他躊躇了一會兒,說:


「妳沒看見我!」


她突地仰頭望天,這個動作,是他熟悉的。他密切注意,怕她掉下淚來,她沒有落淚,只是晶亮了雙眼,有些顫聲:

「我看見你了!可是,我不敢相信,我以為‧‧‧‧是幻覺!不可能是你‧‧‧‧我那時候感覺自己快死了,跟爸爸一起死了,我以為,人死以前,都會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她停住,用手掌摀住臉:

「我搞不清‧‧‧‧怎麼回事。」


她的瑪瑙鐲子,又露出來,她幼年十戴的,現在竟然還戴著,可見手臂有多細瘦,不僅是手臂,她全身都纖瘦。他的心,悽悽惻惻作痛:

「妳沒有好好照顧自己,這麼瘦‧‧‧‧。」


她一凜,抬頭看他,臉上的感動和迷惘迅速退去,她挺直背脊說:


「要結婚的人,沒有不瘦的。」


他盯著她,思緒全被抽空了。茫茫然地問:


「誰結婚?」


「我呀!」她看著他,緊張地握住裙襬。


「妳‧‧‧‧?」他傻傻地笑起來:


「妳要結婚?」


「很好笑嗎?」他問,有些咄咄逼人。


「不!不是!」他連忙收斂,卻管不住牽動的嘴角:

「是意外!那年,見到妳,妳才這麼一點大‧‧‧‧」他手忙腳亂的比劃:


「胖嘟嘟的,紮一個蝴蝶結,最愛彈我的鋼琴‧‧‧‧。」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望著面無表情的她:


「妳沒忘?」


「沒有。那年我還不到六歲,現在已經二十六了‧‧‧‧。」


「是呀!」他迷亂地接口!


「時間過得真快!叫人‧‧‧‧。」


教人不敢相信的,又豈只是飛快的時間呢?


「你呢?」她問:


「應該有很好的對象了吧?不要為事業耽誤了終身大事呀!」


「我不行!」他再度笑起來,笑得疲憊:


「我流浪慣了,根本定不下來──。」


他說著看她,她正咬住下唇,默默看著他,像在點頭,又像搖頭。一股暖意自心底泛開來,他覺得她依然是懂得他的。


「我明天晚上結婚,所以今天才能有自己的時間出來逛逛。」她對他說。他無法接腔,她在結婚前一天,逛進唱片行,買他的唱片。而他偏也走進那家唱片行,在同樣的時刻裏‧‧‧‧世上許多事,原是一開始就註定了的,他漸漸明白。


「明天晚上,你能來嗎?」她問。眼中有些閃爍的東西,分不清是期盼?還是擔憂?曾經,她是顆星子,渾身都發亮;如今,她是個嬌弱的淡水新娘,夕陽為她鍍上一層層柔和的金黃。她在眼中是熟悉的,又遙遠而模糊,盪盪漾漾‧‧‧‧。她見他不回答,自顧地笑起來:


「其實,兩人結婚,也沒什麼好看。你現在是名人,一定抽不出時間‧‧‧‧。」


「真的,太不巧了‧‧‧‧。」他說,帶著歉意的微笑:

「我今天晚上回台北了。」這是兩秒鐘前作的決定,而無改變的餘地了。


「那‧‧‧‧好吧!」她站起身,長髮和裙襬又在風中狂舞起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了‧‧‧‧。」她說著,他的眼光掠過她,投注在海面上,聳了聳肩,輕輕笑起來。


「在這兒遇到妳,是最大的收穫!真的。」


他們像一對普通的朋友,握手告別,然後,各奔前程。有一些東西結束了,有一些正在開始‧‧‧‧。

他到淡水來,本就是有些許期待的。孤獨地背起行囊,當天夜裏走向淡水火車站的時候,他彷彿尋到答案了──長干行,無論怎樣綺麗,動人,畢竟只是古老淹沒了的故事,只能合樂‧‧‧‧。


她最後一次出現在他眼前,削瘦地挺立在海邊,她用兩隻手壓住裙襬,按住長髮,無法向他揮別,只凝視著他,點頭又搖頭。海風太強,他幾乎站不穩身子,她卻穩穩地佇立,彷彿她一直就生長在這裏,一個完全成長的女子。


她的名子叫意婕。


她仍是他二十幾年回憶中唯一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