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雨天才會出現，短暫的連氣象台都掌握不到。稍一眨眼，他來了，翻個身，略有壓痕的床單，卻已失去重量，像悶熱午後突然竄出的雷雨，在低溫的玻璃窗吐出一層高溫霧氣，留下數條似淚的水跡，然後隨著天晴乾涸。

屈著赤裸身軀，她獨自坐在床上，無意識撥開濕漉黑髮，隨即觸電般往後揚倒，那觸感太令她震驚，即使已被他撩撥無數次，她仍保有初夜的敏感，她緊緊抱著，貪婪地回味那場激情，那場接近窒息的熱度。

「你不喜歡陽光嗎？」她曾攀著他的頸項，討好地用額頭磨蹭著他不扎人的鬍渣問。他只笑著撫摸她散亂糾纏的髮絲，一如享受著被她身軀糾纏的快感，等蛻去肌膚的多餘隔閡，他嚐遍了她的柔軟，欲深層探索那刻，她不放棄地又問：「你不喜歡陽光嗎？」這次他溫柔捧著她的裸體拉向他，回答了：「在我眼裡，妳比任何一道光都還要耀眼。」當纏綿過後，窗外雨勢連同彼此的喘息轉弱，她又問了一次同樣的問題，而他彷彿淋了場大雨，毫不留戀地換過衣服，就這麼離開了。

梅雨季節過了兩季，豔陽高照的天，陽台溢著洗衣粉的香味，件件乾爽衣物勾著曬衣杆搖擺，唯獨他的衣服滴著水；從他離去後至今，從沒乾過。她打開電腦，一如認識他那夜的上網動作，他暱稱「逝水」，她暱稱「關魚」，因為互相「需要」，忍不住說了好多天如夢似幻的情話，也忍不住約出來歡愛了好幾回，網路聊天室不再是唯一見面的地方，「魚」跟「水」在一起了。

她發現，有水的地方就會想念他。

他發現，下雨的時候特別想抱她。

車水馬龍的街，她不經意穿梭在人群裡找尋他，因為每個人手裡都撐著把傘，使她有種會在陽光裡遇到他的錯覺，她多希望能夠摟著他的手，依慰在他胸膛裡躲紫外線。「難道魚跟水只能在水裡見面嗎？一旦脫離了水，他就真的消逝了嗎？」她問著自己。

晴空萬里的街，他記得他刻意留在她那的衣服，讓自己永遠有一個去找她的理由。從第一天跳脫網路約出來見面那天，他就知道她是一隻把自己關起來的魚，有點任性撒野，有點天真幼稚，不斷問著同樣的問題，卻從不坦白自己的心。「魚真的需要水嗎？那當換了一缸新水，我還再嗎？」他問著自己。

套上性感睡衣，她進廚房烹煮雙人晚餐。窗簾啪啦啪啦動，好像快下雨了，她記得氣象台早上曾預告過，於是她不時探頭往窗外看，但她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麼？明明害怕孤單，卻又恐懼習慣，害怕的是大雨忽然一停，她又得面對兩個盤子一個人的晚餐。恐懼的是將來生活裡如果沒有他不能習慣。也許「逝水」的「逝」代表不存在，所以她把自己的心關起來，深信只有不付出，才不會悲傷。

「你為什麼下雨天才會出現？」她問過他。

移動滑鼠，他皺著眉讀著已經看過很多次的網路傳說：「魚的記憶只有三秒鐘，就算你是牠的主人，三秒過後，牠還是會馬上忘記你。」他不安地握緊滑鼠，多希望這僅僅只是個傳說，又或者只發生在海裡的魚身上，而不是他那隻把自己關著的美人魚。滑鼠繼續往下拉，他看著另一種自己才肯相信的說法：「魚的記憶雖然短暫無情，但如果用固定的方式出現在牠面前，以後牠自然會記得你了。」

「這樣每逢下雨的時候，她就會想起我了。」他回答她。

其實兩人都知道自己不肯面對的是什麼，瞬間汰換的網路世界，兩人都不敢相信在那種地方會輕易找到生命中的真愛，於是，魚跟水，每當天空放晴的時候，就這麼各懷心事，各據一方地遠距離在一起。

他知道今天會下雨，他跟她都看過同一台氣象報導，但是今天他不想抱她，等了整整兩季，他身體的乾旱領悟了沒有永遠的雨，他也不願從她眼裡消失的影像，所以即使終於盼到了久違的甘霖，他都必須壓下想抱她的衝動。接近午夜那刻，傾盆大雨乍然落下，他固定出現在她面前，她終於見到他，但是這夜兩人相對默默無語，空氣濕潤的像酸雨叫人難受。

「你比較愛晴天還是雨天？」隔著一張餐桌的距離，她打破沉默。「都不愛。」他淡淡地說。她當下挫敗地想哭，這個回答也代表了他從不期待跟她見面，無論天晴還是下雨。「妳哭了？」他走過去試圖牽她的手，安撫她。「沒有！你少自以為了解我，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根本沒什麼好哭的！」她賭氣甩開他的手，用黑髮遮著自己不爭氣的紅眼眶。

「我想把關著的魚放出來曬太陽，可以嗎？」他蹲在她身邊溫柔地問。她驚訝地望向他，忘了隱藏自己滑下的眼淚。他揚起臉舔掉她的淚，附在她耳邊輕輕說：「我想當你不流逝的水，妳可以當我的魚嗎？」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隨即不甘願地低嚷：「可是你剛說什麼都不愛啊！」他笑嘆了口氣，揉揉他的頭髮說：「拜託！我愛的是妳啊！活生生的人我不愛，去愛天氣幹麻勒？」

這番話逗笑了她，窗外的大雨沒多久也停了，魚跟水第一次脫離水面坐在一起吃飯，也首次牽著手在陽光下逛街，也首次交換戒指，互訂終身；今後，魚跟水，真的永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