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戀不含鉛 ( SAN00 )人氣:1495202

黃 道 吉 日 2007-06-22

   

【一】

    那天確是個好天氣,挺適合搬家。
    不過,當表姐和阿全幫我把大包小包放上車時,我心裏仍有些不爽,一切都還沒準
備好呢?卻為了遷就未來的女房東,打鴨子上架似的,匆匆忙忙趕在日落之前,住進我
的新居。
    「人家是算好日子的,算好了時辰,這樣你們才會相處融洽。」
    表姐婚後發福得很厲害,生了孩子之後,體型更是大為走樣,曾有的一點婀娜,早
消逝無蹤了。
    但,我們自小培養的深厚情誼,卻不會改變。
    比方這一次,為了買這輛二手貨的摩托車,我失去理智地化掉了老爸預付給我的,
整個學期的房租和生活費。且別說跨車飛馳的刺激和拉風,生活陷入困境突然變成最大
的問題。於是,我掛著一張瀕臨餓死的悲慘面孔去投奔表姐。
    像往常一樣,她很快地為我安排了家教;又安排了住處──不必付房租,只要分擔
一點水電費。房東是表姐的高中同學,一個單身女郎。房子座落在雙溪山上的一個新闢
社區,據說,只是據說:空氣新鮮,光線充足。
    「都什麼時代了,還算這個?」
    我嗤之以鼻地,順手接過阿全遞來的香煙。
    還沒吸兩口呢,表姐一下子奪過去,扔在地上踩熄了,狠狠瞪著我:
    「你抱怨什麼?給你白住哪!還想怎麼樣?」
    我忙堆起笑臉,俯身湊過去,輕聲問:
    「她到底,什麼樣的人嘛?有沒又妳這麼漂亮?」
    表姐掩不住滿心喜悅的揚起唇,眼光頓時溫柔無限:
    「她長得不錯呀!以前演過話劇‧‧‧‧,現在開個藝品店,弄得還不錯。人,是
個好人啦!就是,唉,有時候,那個頭腦,不太清楚‧‧‧‧」
    頭腦不清?
    前陣子阿全交了個女朋友,眉清目秀,成天吟詩誦詞,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
我們都見過的,當時真時是羨煞了。誰知道,好好的突然發瘋似地掐住阿全的脖子,原
來是精神不正常。才出來沒多久,又送進去了。
    頭腦不清?媽呀!又一個!
    「她,她精神不正常阿?」
    我嘶吼一聲,頓時一身冷汗。
    一旁的阿全嚇得瞪圓了眼,口中叼的煙差點掉在地上。可憐!他受刺激太深了。
    「我看你才有毛病咧!」
    表姐氣喘迂迂差擦汗:
    「她好得很,只是,有些事,處理得‧‧‧‧比較不好!可是那不關你的事!你住
樓下,她住樓上,有你在,替她壯個膽,別惹麻煩!」
    這年頭,誰有興趣惹麻煩?我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該死的英聽左修右修過不了
;跟小蕙不死不活地窮拖著;買了機車要被家裏知道了,更是無法交代。真夠「背」!
    偏偏,小黃還說我交了桃花運!
    「風流女房東!不得了呀!正是虎狼之年──。」
    媽的!這小子的人,就跟他的姓一樣!
    「嘿嘿嘿!」我故意笑得很邪門,讓他口水流滿地:
    「你知道,我最喜歡,成熟的女人。」
    接著,小蕙也來談判了:
    「反正,我就是不要你搬去嘛!孤男寡女的,像什麼話嘛!」
    「拜託妳好不好?她是我表姐的同學,足足大我八歲,我都可以叫阿姨了!」
    「那,萬一她要是勾引你呢?誰知道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到現在還不嫁人!」
    「得了,妳以為妳到三十歲一定嫁得出去?」
    「好呀!」她一跺腳,立刻哭泣起來:
    「你現在就幫她說話!詛咒我嫁不出去!你說,我有什麼不好?我為什麼嫁不出去
?」
    「好、好、好!對不起!妳十全十美,不但嫁得出去,還能嫁個十次八次的,行了
吧?」
    什麼跟什麼嘛!那次以後,將近一個星期沒見著她。這一回大概是吹了。我們總是
學不會彼此尊重,溫柔相待,我想,這可能不是愛情。
    這不可能是愛情!
    死趕活趕,狼狽兮兮,終於在日落西山之前,衝進了那幢花園小洋房。
    終於,見到了女主人,趙秋瑞。
    說真的,她沒有我想像中的優雅、神秘、成熟、美麗。
    她的衣裳寬鬆,不是露出左肩,便是露出右肩。長裙幾乎拖到足踝,頭髮偏斜地簪
著,顯得有些邋遢。腳上卻穿著一雙亮紅的繡花拖鞋,極細緻典雅的款式,成為一種奇
妙的組合。
    廳中沒有沙發,鋪著地毯的地上,放置色彩鮮艷的各種形狀的墊子,中央有一個原
木小几,古色古香的。三面靠牆而立的音響和櫃子上,放置著各式的花瓶和擺設。
    「怎麼樣?喜歡嗎?」
    突然發現主人是在問我,慌忙地答道:
    「很好!很──很像茶藝館。」
    表姐結緊了眉頭,我立刻補充:
    「我很喜歡!非常──喜歡。」
    唉,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呵!
    「還有你更喜歡的。」
    主人一下子躍到垂下的窗簾旁,伸手拉開窗簾。
    夕陽突然從大片玻璃外湧進廳中,所有的一切都像鍍了金一般。
    「窗外可以看見一大片青山、白雲、日落、晚霞,你一定喜歡的。」
    主人站在窗旁,自顧她說著。
    我看不清金光閃閃的窗外,是怎麼地景象。只覺得奇妙,金黃色的光芒籠罩下,屋
內的一切都如夢幻般的美麗。連那憑窗而立的女子‧‧‧‧也突地增加了神妙的韻致。
    啜飲著冰涼的芭樂汁,我和阿全坐在地上,懷中各抱一個墊子。我看著他,拘束地
坐著,一臉呆氣,他也抬頭看我,我們對望著‧‧‧‧幾乎在同時,扔開懷中的墊子。
我調頭望向窗外,天空的顏色已由橙轉紫,山的輪廓,也愈清晰明顯。
    表姐和趙秋瑞終於結束了喁喁私語,向我們走來。我忙站起身,很有禮貌地。
    趙秋瑞打量我,然後笑起來:
    「有你住在樓下,有地震都不怕了。」
    我傻傻地笑著,無言以對。
    「我叫瑞瑞,隨你怎麼叫!趙姐姐、瑞姐姐‧‧‧‧都可以。就是,不准叫阿姨哦
!太傷感情了。是不是?」
    她說著,偏頭看表姐,兩個人笑成一堆。好半天才恢復正常,舉起手中的果汁:
    「來!小薛!」她注視著我:
    「我可以叫你小薛嗎?」
    我用力點頭。她的眼眸是琥珀色的,眼形細長,應該是一雙善笑的眼睛;
    「願我們和平相處!」
    兩只杯子在空中相遇,發出輕脆地聲響。

    【二】

    當天夜裏,她又穿著那套拖拖拉拉的衣裳,進了我的房間。
    我緊張兮兮地盯著她那幾乎被自己踩到的裙襬,擔心她萬一踩上摔了跤,自己應該
採取什麼行動?是扶她起來;或是保持安全距離?
    她終於站在桌旁,拾起被我扔在桌上的一串風鈴,那原是掛在窗上的。
    「不喜歡呀?」她問。
    風鈴在她手中徐徐作響。我忙說不是;只是嫌它太吵。她反身再度懸上那串風鈴,
慢慢地說:
    「房子裏掛串風鈴,只有利而無害,你會習慣,就不嫌吵了。」
    原來,這也是一種迷信,夠要命吧!
    她一撐,坐上我的書桌,一隻手臂隨意褡在書堆上,挺豪放地,讓紅色繡花拖鞋在
潔白的足尖上盪呀盪。
    「坐嘛!」她說。
    我忙把堆滿什物的床舖堆出一塊空間,坐下來。
    她說這原是她小弟的房間,小弟和我同年,入伍服役以後,就剩下她一個人。每到
夜晚,山上風大,吹得門窗作響,她常被嚇得徹夜難眠。
    我這回真的遇見一位慷慨的房東了。她授權我可以使用房中的任何器具;甚至包括
小冰箱裏的一切‧‧‧‧。然而,當她從裙子口袋裏掏出香煙來的時候,我才真正對她
產生好感。
    她啣住一支煙,然後把煙盒遞給我──這和我那群姐姐們的大驚小怪,真是天壤之
別。
    當我也掏出煙,她便扔來一只打火機。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極不熟練地替她點
燃‧‧‧‧這是生平第一次,替女人點煙。
    「這是禮貌哦!小薛。」
    她叫小薛,好熟練地,彷彿我們認識了很久,而她一直這樣喚我的。
    第一個星期天早晨,她去上班以前,教我使用洗衣機。那機器轟轟隆隆地響著,我
遵照囑咐,不去管它。因為無聊,偶爾探頭一望,可真大驚失色。扯開嗓門便朝樓上大
聲喊叫起來:
    「瑞瑞!快來呀!妳的洗衣機壞了──。」
    化妝化了一半,蓬著頭,赤著腳,瑞瑞像救難小英雄一樣,飛快趕到現場。
    「妳看這水,不知道那裏破了,流得滿地‧‧‧‧。」
    我還在那兒臨場報導呢?瑞瑞扶著門,笑得只差沒有趴倒在地。
    「那是脫水啦!大少爺!」
    她直到上樓的時候還直不起腰,險些摔下來。
    「你真是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跑!」
    後來,她為了趕時間,還叫我騎車送她到士林,那家小小的藝品店。
    後來,我一直叫她瑞瑞。
    我想,她和我一樣,都是很容易相處的人。雖然,漸漸地,我發現她的情緒白天夜
晚起伏很大。白天,興高采烈,大說大笑的一個人;到了夜晚關店回到家,常常變得沉
默寡言,沮喪莫名。
    逾時未嫁,大概不是一件很健康的事。依我看,單身女郎不太容易快樂。
    相處一個多月,我看不出她有什麼頭腦不太清楚的異常舉動。
    直到那天夜晚,我上完家教,又去找阿全他們吃了宵夜,才騎車上山。
    廳中黑漆漆地,我懶得開燈,正摸索著往自己房間走,突然覺得眼角有什麼東西,
白花花地閃動了一下。
    心臟猛地一縮,我連忙反身開了燈。
    瑞瑞穿著一襲白衫,依牆蜷身坐著。長髮仍是有氣無力地偏簪著,整個人動也不動

    我吁了一口氣,忍不住問她:
    「妳幹嘛?」
    她把下巴從膝上抬起來,視線緩緩轉向身旁的電話,沒有說話。
    黑色的電話,沉靜著。
    第二天清早,準備趕到學校參加升旗典禮,大約七點鐘,我要出門的時候,愕然見
到廳中的瑞瑞。
    她保持著昨夜的姿態,闔眼熟睡著。白色的衣衫在晨光中瑩瑩發亮,她的頭偏斜,
髮絲散垂,遮住一小部份的面容,顯得格外削瘦可憐。經過一夜的等待,疏淡的眉微鎖
著,深深地疲倦。
    我在一旁站了一會兒,很想為她做些什麼。
    結果,什麼也沒做。
    當天晚上,我回去的時候,更令人驚駭的事發生了。所有的報紙雜誌散了滿地,擺
設和花瓶幾乎有一半被砸在地上,像剛剛經過一場浩劫。墊子被扔得老遠,她那雙特別
醒目的拖鞋,一隻躺在樓梯上,一隻竟上了餐桌。
    我瞠目結舌地望著坐在小几上的瑞瑞,無法控制自己變調的喉嚨:
    「怎麼回事呀?」
    瑞瑞像沒看見我,紋風不動。
    我忙衝回自己的房間,感謝天!安好無恙。
    再度折回客廳,瑞瑞動了。面無表情地為自己紮馬尾,那張臉孔,比早晨更憔悴。
    「到底怎麼了?」
    我一手拾起她的一隻拖鞋,把兩隻並排放好,小心地問:
    「鬧小偷啦?還是‧‧‧‧」
    她臉上漸漸恢復生氣,活了過來,站起身,趿上拖鞋,清清楚楚地說:
    「蟑螂。」
    我傻站在那兒,這女人,我實在不想批評她,可是,她的頭腦,我想,大概是有點
‧‧‧‧有一點點,那個。
    瑞瑞在家裏晃蕩了兩天,終於又去上班了。
    我實在不喜歡看見她那副空洞失神,無所適事的模樣。
    這天,上完家教出來,斜風細雨地,很有一些悽清的味道。我騎車往士林去,想加
滿油箱中的油,順便,當然,只是順便看看藝品店打烊沒有。
    鐵門已拉下一扇,我探頭,看見滿口大嚼,吃得津津有味的瑞瑞。
    「哈囉!小薛!」
    瑞瑞用力招手,好像我們是許久不見的好友。
    「進來!進來!來吃包子!好吃哦!」
    我避開女店員好奇的打量,走到她身邊,接過包子,倒像專程趕來吃包子似的。
    瑞瑞用紙巾擦拭手指和嘴,一把拉住我:
    「小妹!瞧!這是我的男朋友!很帥吧?」
    女店員不知說了句什麼,瑞瑞漲紅了臉,放開我,前俯後仰地大笑起來,接著又嗆
又咳,連淚水都迸流出來。
    我繃著臉說:
    「我要走了!妳走不走?」
    她拼命點頭,彎身換鞋,一邊仍忍不住地笑著。不是我說,這種一笑起來就無法收
拾的毛病,實在令人受不了。
    車子發動之後,她說:
    「每個店員來了,我都叫她小妹!腦筋不好,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剛背好了名子,
又要走了──。」
    停車等紅燈的時候,她輕輕敲打我的背:
    「小薛!不要在意哦!剛才‧‧‧‧說著玩的。」
    沒想到她還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這般軟語商量。
    我聳聳肩,思忖半天,回頭硬生生地說:
    「不會啦!」
    雨水順著頭髮滴落,我用手拂去眉間的水珠,她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一下雨,人和車都沒了,台北也變得比較可愛了。」
    「妳不喜歡台北?」
    她聽不清,我費力地再吼叫一次。
    「鬼才喜歡。」
    這回聽清楚了。
    「那幹嘛不回去?」
    我知道她家在大甲,也做生意。
    身後沉靜了一會兒,我以為她又沒聽見,運足了氣,正想再吼一次,卻聽她說道!
    「丟不開嘛‧‧‧‧」
    那個藝品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弄不懂她心裏想什麼。停了一會兒,她又說:
    「也不是為藝品店‧‧‧‧」
    我也已感受到她的艱辛,那來自內心的掙扎。
    一個單身女郎,不得不留在台北的原因──我想到那只黑色的、死氣沉沉的電話‧
‧‧‧。
    「喂!我今天作了不少生意哦!」
    瑞瑞的聲音聽起來像個開心的小女孩:
    「今天運氣這麼好,最好的是能搭你的便車。」
    「妳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
    我笑著張開嘴,風雨吹進口腔,大聲地,像歡呼:
    「黃道吉日!」

    【三】

    要去適應那串聒噪的風鈴,並不是件簡單的事。風大的時候,我索性找根繩子,把
它結結實實地五花大綁。瑞瑞規定房內掛風鈴,可沒規定風鈴一定得發出聲音。
    自此,我和風鈴相安無事,對自己的機敏變通,頗覺得滿意。
    不知從何時開始,瑞瑞幾乎每夜都要講電話。
    她講電話的姿勢很特別,盤腿而坐──據說比較不疲勞,我實地操作一遍,差點沒
扭斷骨頭,腿上放個墊子,撐住手肘。面頰貼靠在聽筒上,就那麼呢呢噥噥說個把鐘頭
。這時候,她說話的聲調變得很特別,低低柔柔地,像哄小孩一樣,有一點催眠作用。
在夜裏聽來,特別舒服。
    其實,我並沒有特別注意她;就像她一拿起聽筒,便完全看不見我的存在一樣。
    只是,我想,很想特別給她一個建議。如果,她能忍住那突然發出的爆笑‧‧‧‧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為了好奇,我向表姐提起,有關電話的事。
    「那大概是她前輩子欠的,糾纏不清‧‧‧‧」
    她的眼光轉向我,突然揚起聲音:
    「我警告你喲!這不關你的事!」
    我搖搖肩膀,表示根本不在乎。
    與小黃他們吃宵夜,四個人喝了一打啤酒,直覺得飄飄然,說不出的愜意。我一路
騎著車飄上山,剛掏出鑰匙,門就被打開了,瑞瑞兇巴巴地叉腰站著。
    「幾點啦?真是愈來愈不像話‧‧‧‧」
    她的鼻子不是普通靈敏:
    「喝了酒還騎車!不要命啦,你!」
    我走進來,靠在牆上打量她,奇怪這女人罵起人來特別好看,重要的是她不是真的
生氣,只是裝個臉嚇嚇我。我從她的眼睛裏看得清楚,於是,嘻嘻笑地指指她的辮子說

    「妳今天很漂亮耶!」
    「發酒瘋!」
    她努力忍笑,卻忍不住眼裏的:
    「下次再這樣,你就給我站在外頭,不許進來!」
    她的善良可愛,在於不用『捲舖蓋搬出去』來要脅;也因為這樣,對我完全失效。
我賴在廳中不肯回房,要求她陪我聊天。
    「三更半夜了耶!」
    她說著,卻在對面坐下:
    「你怎麼了?失戀啦?」
    一臉同情與了解。
    我揉揉眼睛,盯著她身旁的電話:
    「今天,電話來了沒有呀?」
    她笑一笑,不是開心的那種:
    「怎麼樣呢?」
    我仍訕訕地笑著:
    「男朋友呀!‧‧‧‧阿?」
    「可以這麼說。怎麼樣?」
    她的笑意愈來愈薄,我的心情愈來愈緊張:
    「幹嘛不結婚呢?」
    不知從那兒吹來的風,話才說完,立即打了個寒顫。
    「不是!我、我是說,其實你們可以‧‧‧‧」
    我焦急得幾乎咬到自己的舌頭,飄然的感覺沒有了,我開始大量出汗,有一種大難
臨頭的感覺。
    「你表姐,她不了‧‧‧‧」
    她說得很困難。
    我忙解釋,說不是表姐告訴我的。
    「那,你更不會了解,你才多大‧‧‧‧」
    我已經二十二歲,早就是成人了。我有權‧‧‧‧至少,有能力去關心妳了。我在
心裏說。
    「我認識他的時候,一切就註定了。他那時候在拍實驗電影,我是演員。現在‧‧
‧‧六年以後,他是電影導演!我,就是這樣。」
    她很慎重地看著我:
    「他叫陸辛!知道吧?」
    陸辛!好像是個很偉大的名子!要說完全沒有印象,又像在那裏瞄過或聽到。我幾
乎不看國片‧‧‧‧。
    瑞瑞那樣熱切地盯著我看,弄得我點頭搖頭都不是,只好僵著頸子,動也不動。
    「他還沒有名氣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一定會成功,一定會出名!這一輩子,我好像
只有這個判斷是對的,其他的‧‧‧‧都錯了。」
    喝酒的時候,小黃問我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我想,她是個好女人,只是缺少
一個清楚的好腦袋。
    陸辛!
    小蕙聽了立刻歡呼起來:
    「上次電影週,學生會辦活動邀請他來演講,活動中心差點被擠爆了!你真土!怎
麼不知道他?他跟你們房東是朋友呀?怎麼會呢?她不會吹牛吧?扯不上嘛!」
    我關心的卻是更實際的:
    「他結婚沒有?」
    「應該有吧!他又有才氣,又有名氣,還怕找不到老婆呀?」
    我認為自己不會喜歡他,卻沒想到,那麼快就見到他。
    我回去的時候,那個男人正舒適地躺在墊子上,瑞瑞跪坐在一旁,替他赤裸的肩背
按摩。她的臉上有一股神情,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瑞瑞連忙替我們介紹,陸辛從容不迫地翻身坐起,向我微笑招呼,儼然這家中的男
主人。我卻在一時之間窘迫,彷彿服裝不整的是我。
    急忙逃回房間,鎖上門,不知是防別人?還是自己?我走到窗邊佇立,竟然可以聽
見自己的心跳。我努力回憶方才的一點一滴恐怕自己有什麼失態。
    瑞瑞頰上的酡紅直染上鬢角,眼中流動著醉人的波光‧‧‧‧而那位名導演,我完
全想不起他的面貌,他的長相必然是很平凡的,我想,儘管他有才氣。
    取下那串五花大綁的風鈴,放在桌上。
    平躺下來,我需要絕對的近乎真空的寧靜,好去聆聽黑夜中,一點一滴的動靜。
    雖然,我知道,很清楚地知道,這沒有一點意義。

    【四】

    接下來的日子,什麼事都不順暢。奇怪的是瑞瑞竟也愁眉不展。見面只淡淡地打個
招呼,誰都提不起勁。
    我知道最近背得很,卻沒想到出了車禍。
    那天下雨地滑,和小蕙吵了架,我扭轉車頭,一時失去平衡,便連人帶車翻倒在地

    小蕙嚇得搶天呼地,以為我是被她逼的;口口聲聲問我為什麼那麼傻?一時之間,
我成了愛情故事中的壯烈部份,那滋味‧‧‧‧那滋味竟也不錯,一向任性刁蠻的小蕙
突然唯命是從起來了。
    住了兩天醫院,除了大腿的淤青和手臂擦傷以外,一切都正常。
    回到山上,下班回來的瑞瑞拎了豬腳麵,敲開我的房門:
    「來!破破霉運!」
    我慢慢從床上爬起來,接過那碗麵線,碩大的豬腳瑩瑩發光,筷子在我手中輕顫,
內心不知為了什麼激動著。
    「什麼時候沒課,到行天宮燒個香吧!」
    「我不要!」
    我很快地脫口而出,純粹只為了拒絕;為了發洩胸中那一點不滿。
    她轉開眼光,打算往外走了。我忙大聲地說:
    「我不要吃香灰!」
    「只是求個平安香袋‧‧‧‧」她笑得很勉強:
    「你們男孩總是不相信這些。上次,我特地回大甲,在媽祖那兒求了個香袋,去看
我小弟!他也不要。一下說,軍人的頭不能亂摸啦!一下說,不要拉拉扯扯的,難看啦
!他長大了。以前,我們最親的,現在‧‧‧‧不一樣了。什麼事都變得不一樣了;人
,也不一樣了。只有我,好像一直都‧‧‧‧都沒改變。」
    她說著,臉色愈來愈不好!彷彿隨時會落下淚來:
    「然後,他們就說‧‧‧‧說瑞瑞!妳怎麼一直都這樣?沒有‧‧‧‧沒有一點進
步呢? 」
    她的眼神轉向我,求助地、徨恐地。我深吸一口氣,很想給她一些幫助。
    「也許我該回家一趟。」她自顧地說:
    「每次都作那種可怕的夢‧‧‧‧。」
    「什麼夢?」
    她猶豫片刻,然候抱住雙臂,輕聲說:
    「有人死了‧‧‧‧都是我最親最愛的人,我一直哭,一直哭‧‧‧‧哭醒了,還
是好難過。可是,後來想想,夢見人死了,聽說是折我的壽,給他添壽,這樣,也好。

    「妳沒有安全感。」我從來沒有這樣發自內心的憐惜她,而幾乎覺得自己是了解她
的。
    「呃?」她揚起睫,眼中盈著淚光。
    「我說,妳呵,沒有安全感,害怕失去‧‧‧‧那些妳喜歡的人!」
    她頓了頓,從書架上抽出衛生紙擤鼻涕,聲音聽起來扁扁地:
    「也許是‧‧‧‧因為,我有的東西,太少了。」
    天氣漸漸轉涼,山上的風特別大。瑞瑞總穿著寬鬆的長袖襯衫,直垂到膝上,配一
條AB褲,晃晃盪盪地,看起來更是削瘦可憐。
    陸辛陸陸續續來找過瑞瑞幾次。
    於是,我便飛車上山,很大聲地弄開門戶。
    陸辛有時候勉強打個招呼,有時候則視若無睹。
    我知道自己令他不安,因為他是個名人!他有太多顧忌。我根本不在意他,只是不
想讓瑞瑞難堪。
    所以,我總是很快地回到自己房中。解開被束縛的風鈴,讓它瘋狂地響徹一夜。
    在其他的時候,瑞瑞不提起陸辛,我也不提。
    夜裏的電話愈來愈少,瑞瑞也不再如癡如狂地等待。只是,她患上了感冒。彷彿患
了絕症一般,整個冬天都在咳嗽、流鼻水。
    無論她到哪裏只要待上一陣子,衛生紙便堆積如山。
    那天,陸辛出現在電視上,和一群所謂的新銳導演談電影的前途。看見這有一陣子
未曾出現的人,我的心臟猛地一緊,不敢動彈。眼尾餘光所能看見的瑞瑞,也只是端坐
著。
    我努力盯著螢光幕,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只覺得耳中嗡嗡地,不斷作響。
    訪問終於結束。我吁了一口氣,在插撥廣告的時候,鼓起勇氣轉頭看她,她也正轉
頭看我。眼光清清亮亮地,彷彿想說什麼,開了口,又閉上,然後笑一笑。我忙地也對
她微笑,有著鼓勵的意味。
    她垂頭折疊一張衛生紙,疊好了指著自己微紅的鼻子說:
    「你看!腫得‧‧‧‧像不像蓮霧?」
    說著,自己先忍不住笑起來。於是,我也笑了,陪她笑了個驚天動地。
    最近特別的冷,為了應付下午的英聽測驗,我在圖書館ㄎㄟ了一上午。中午從圖書
館下來,準備吃午飯的時後,遇見小黃他們一票。小黃見到我,便興奮莫名的嚷叫起來

    「出事啦!你知道我從哪裏來?從士林來!你知道怎麼了?你瑞瑞姐的店被人家砸
掉了。」
    我的血液刷地一下,全衝到腦門,發狂地向校門跑,騎上車子猛力地飛馳。
    小黃他們都去過藝品店,他們認識瑞瑞!
    瑞瑞是個好人!她是個好人!她現在只有這麼一家小小的藝品店。她前兩天還想回
家去,因為不習慣台北的搶搶奪奪‧‧‧‧天呀!你可以容得下各種各樣的人在台北;
為什麼偏容不下一個可憐兮兮的瑞瑞呢?
    店門已拉下了一半,我鑽進去。被那滿目瘡痍的景象嚇得舉步維艱,所有能夠砸碎
的東西,都被砸了。兩只玻璃架也碎倒在地‧‧‧‧。
    我努力搜索,終於看見,淒慘的日光燈照射下,蹲在碎片中,緩緩揀拾的瑞瑞,低
著頭,披散著髮。一片一片地,揀起那拼不起來的瓦礫‧‧‧‧。
    「為什麼呢?」
    我顫抖地問,喉中硬生生地鯁著什麼。
    瑞瑞停了停,仍垂著頭,用袖子楷淚,單薄的肩膀抖瑟著不說話。
    我明白了。她並不是個柔順軟弱的女人,讓她逆來順受的原因只有一個呵,只有那
一個!
    「我要去找他!」我緊握拳頭,咬牙切齒:
    「叫他給你一個公道!」
    「你不要去!」瑞瑞聲嘶力竭地。
    我站住了,回身看她,她把手中的碎片全傾倒在地上,輕聲說:
    「我不要再給他找麻煩了。反正我‧‧‧‧我也想清楚了‧‧‧‧」
    「是不是他老婆?」
    「到底‧‧‧‧也六年了,我,也沒有什麼委屈‧‧‧‧」
    我在她面前蹲下,無法克制自己的澎湃心情與不知來自何處的痛楚,突地,伸出手
握牢她細瘦的胳臂,我失聲地:
    「妳等我長大!瑞瑞!」
    她被嚇著了,我也是。還有著深深的迷亂,以及一股不顧一切的壯烈感。
    她開始哭泣,眼淚撲簇簇地淌下失肉的臉頰。
    「長大,是沒有用的,小薛‧‧‧‧」
    她抽泣著說,用力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好一會才掙出:
    「你看我,長大了。什麼‧‧‧‧都沒有了。」
    我沒有回去考英聽,卻一點也不後悔。
    真的,一點也不後悔。
 
    【五】

    我一直想問問瑞瑞,到底什麼樣的日子才是黃道吉日?這樣的日子,為什麼好久不
來了?
    期末考即將結束的一個夜晚,我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驟響的電話鈴將我驚醒,我正打算關燈上床,突然聽見瑞瑞的哭聲。
    連奔帶跑的到了廳中,瑞瑞跪倒在電話旁,又悲又痛地嘶聲哭泣。我手足無措地跪
在她面前,搖著她問。
    「我媽自殺了。」
    她渾身顫慄,兩手交握在胸前:
    「家裏生意做垮了,她受不了人家逼債。以為,以為一死百了!媽呀──我是不孝
的女兒!我不孝──。」
    她踡倒身子,哭聲時起時落,我僵著,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呢?老天爺!你一定
要把人逼到這般田地,才能滿意嗎?
    「瑞瑞!」我俯拍她的肩,欲哭地:
    「妳要保重呀!人‧‧‧‧人死不能復‧‧‧‧復生。」
    瑞瑞停住哭泣,直起身子,我連忙抓了一把衛生紙,給她擦淚擤鼻涕。
    她調整自己的呼吸,望著我說:
    「我媽,被救了。」
    哦,被救了。
    我想,老天爺,有的時候並不真的那麼差。
    瑞瑞急著要趕回去,卻無法空手而回。
    「家裏現在最需要錢,我又沒有積蓄。」
    藝品店被砸了,只剩這幢房子,她不惜低價出售,只為求現。我幫她寫了紅條子,
到處張貼。
    同時,我也收拾行李,準備隨時搬走了。
    瑞瑞到我房裏,看見那些大包小包,嘆了口氣,然後,望著我笑起來:
    「要搬走,也得挑個好日子哦。」
    我磨蹭半天,掏出一疊薄薄的千元大鈔,放在她面前。
    「幹嘛呀?」她嚇了一跳。
    我聽見她打電話向人借錢,知道她需要。
    「你哪兒來這麼多錢?」
    我說是借來的。
    「可是,我不能拿你的錢‧‧‧‧」她說。
    「我住妳的、吃妳的、用妳的,也不止這些。」
    「這樣不好,小薛!」
    她的笑容空空洞洞的,那疊錢在桌上被推來推去,最後,一不小心,被她推落地上
,飛散開來。
    我瞪著十二張鈔票,有絲受辱的憤怒:
    「我知道沒什麼用,可是,我真的想幫忙。」
    「對不起!小薛‧‧‧‧」
    她忙蹲下來揀。不知怎地,一看到她蹲下,我就覺得心酸,抑不住胸腔中牽扯的惻
惻。
    「如果,妳當我是朋友‧‧‧‧」
    我伸手拉她起來,慎重而正經的。
   她立刻笑起來,拍拍我的手臂:
    「你當然是我的朋友。」
    她歪歪頭,帶著笑,把錢塞進口袋。
    自從賣掉機車,我便搭車上山,到站之後,還得走一段上坡路。
    瑞瑞賣掉了房子,準備返鄉。我也連絡好阿全,明天來替我搬家。我們都要趕著回
家過年。
    而瑞瑞說,她說,明天的日子,不錯!
    我下了車,月亮很好,慢慢走著,想來明天是個好天氣。
    路口有輛車停著,這輛車,是我熟悉的、曾經,不止一次見過。只是,沒想到,此
時此刻,出現在此地。
    我停住腳步,盯著坐在車中的陸辛。
    抬起頭,高處,瑞瑞的窗口亮著燈。我收回目光,看著他。
    他不開口,也不離去,就這樣坐著。
    這個有才氣、有名氣的男人,我曾覺得有許多話要對他說‧‧‧‧而在今夜,一切
竟然都沒有必要了。
    我收回目光,遲疑一下,繼續向前走。
    「小薛!」
    我站住。他清了清喉嚨,啞聲地說:
    「不要告訴瑞瑞,我來過。」
    我動了動唇,沒有吭聲。
    他發動車子,揚長而去,留下一籠淡淡的白煙。
    搬家這天,早晨還出太陽呢!天氣暖烘烘地,很舒適。
    瑞瑞留我們吃午飯,吃過飯,飄起雨絲來了。
    「你沒聽人說,搬家的時候,下點雨是好的。」
    瑞瑞說。
    現在,無論她說什麼,我都寧願去相信,也不反駁。
    「回大甲以後,我要開一家很大的店,一定要是鎮上最大的!你要來玩哦!小薛。

    她說著,微笑地望向阿全:
    「你們一齊來嘛!哦?」
    雨停了,玻璃窗上的水珠緩緩地滑動。
    阿全好不容易攔了輛計程車,我們手忙腳亂地把東西塞進去。瑞瑞拿個小包給我,
說裏面裝的是風鈴。
    我接過來,竟連謝謝也沒說,就上了車。
    「把機車買回來!小薛!」
    車子開動的時候,我聽見她嚷叫。卻沒來得及告訴她,我不要車了,沒有車,日子
一樣過得愉快‧‧‧‧我掐住手中的小包,硬的是風鈴;軟的是‧‧‧‧軟的?我忙拆
開來,除了風鈴,還有一小捲鈔票,一仟圓的。
    「今天真的是好日子呀?」
    坐在前座的阿全問。我仔細把小包封好。好日子,不只今天,在山上的四個月,天
天都是黃道吉日。
    下坡車開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山腳,青草香味在潮濕的空氣中飄動。
    我忍不住,最後一次,回首凝望。
    在曾經住過的地方,竟然出現一道彩虹,晶瑩地、柔美地,輕巧跨越重重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