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我們的家。

花花草草都長得很好，你親手植的葡萄藤架也結滿了青色的小葡萄，我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小花窗簾正隨風飄動。小貓茱麗葉趴在窗台上打盹，小狗羅密歐跟在我的身後搖尾巴。我走進屋子轉了一圈，看見你常穿的那件藍色運動外套還掛在床頭，餐桌上也還放著我們從墾丁帶回來的對杯。這屋子裡到處充滿了我們生活的痕跡，好似你只是出去慢跑或打球，馬上就回來；那麼，我要到門口去迎接你。走出屋子，卻見牆角邊那一叢玫瑰全都盛開了，拿來裝飾晚餐的餐桌正好，於是我隨手就採了一大束。採著採著，忽然間我想起，嗯，玫瑰有刺，我的手應該流血了吧？低頭一看，紅殷殷的血正從我的雙手上的無數傷口滲出。可是，不痛，為什麼不痛？難道我在做夢？

這麼一想，心頭一驚，我霎時醒來，果然，這是夢。又是夢。

只是夢。

過去像是夢幻一場，但是要忘記過去，為什麼那麼艱難？

我永遠記得，許多個早晨，你是如何在枕邊將我吻醒，然後遞給我一朵剛從院子裡摘下來、還沾著晨露的玫瑰花。在那些甜美的日子裡，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見的就是你微笑的臉，以及深情的雙眸。

那時我一心一意地想寫小說，大學畢業之後並沒有積極地找工作，反而在學校附近覓得一幢山間小屋，過起半隱居的生活。一邊讀法律研究所一邊準備律師考試的你不久之後也搬了進來。從此，我們像小孩子玩家家酒一
樣，帶著一種遊戲的心情一起過日子。無論後來的變化如何，我都不會否認，和你同居的歲月，是我的人生裡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靠著我零星的稿費和你當家教的收入，我們過得很貧窮，卻不覺得苦，因為愛情讓我們富足。我們永遠可以在有限之中創造無限，給彼此驚喜。我總是實驗著各種自創的奇怪料理，就算再難吃，你還是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雖然朝夕相處，你還是常常寫情書給我，稱謂總是「親愛的老婆」。夏天的時候，我們的家總是有清涼的風，我們會坐在屋前看星星月亮，說著未來的夢想。冬天的時候，屋子冷得不像話，所以我們一定緊緊抱著一起睡，用彼此的體溫溫暖對方。

雖然窮，我們還是養了一隻流浪狗和一隻流浪貓，你說狗和貓的家族是宿仇，所以分別給牠們取名為羅密歐與茱麗葉。是我們的愛情太甜蜜了嗎？連我們的小貓小狗也很相親相愛。

如今想來，那一切都美好得像個童話。而童話，從來都不能長久落實於現
實生活。

然而，我是不是也故意去忽略了某些潛藏的問題，逃避著不去面對呢？

我們的價值觀其實有很大的差異，但當時的我以為，那不是我和你之間的不同，而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不同。我告訴自己，男人都是好強的，都會把事業看得很重要。所以，在聽你滔滔不絕地說著將來要如何如何飛黃騰
達時，我只是保持緘默，卻微笑著沒有反駁。更多的時候，我對你充滿著心疼，尤其在你咬牙切齒地說起你那因為負債而自殺的父親讓你的成長過程多麼坎坷時，我總是不知該如何化解你口中的憤恨和眼中的冰冷，只能
靜靜聆聽，並暗暗告訴自己要更愛你，用我的方式彌補你過去的辛苦。

確實有某個面向的你，是我難以了解也難以親近的。但我以為愛一個人就是要接受他的全部。我既然愛著你的光明，就該連你的黑暗一併喜歡。

在你未來的夢想中，有一幢富麗堂皇的豪宅，三層樓的透天別墅，前後院加起來有兩百坪，種滿各種奇花異草。緊臨著主屋的，還有一間別苑，全部由頂級紅杉木打造，開著玻璃天窗。「這是妳的書房，讓妳寫小說用的。」你說，「不過妳只能在我上班的時候到書房去，當我在家時，妳必須在主屋裡陪我。」說著，你隨手拾起一支小樹枝放進我的手心，「這是我們家的鑰匙，先放你這裡，要好好保管喔，老婆。」

我笑倒在你懷裡，想要告訴你，我不需要豪宅，因為你就是我的家，只要你在哪裡，我的家就在那裡；而且，現在這幢老房子就很美了。我已經不能比現在更幸福。

但我來不及說什麼，你就用一個又深又長的吻，封住了我口中的話。

後來，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應該就是從你進入那所有名的律師事務所之後，我們之間漸漸有了鴻溝。

那時你已經以優秀的成績取得法學碩士的學位並取得律師資格，而我的第一本書也正要出版，就在我們的夢想都要實現的時刻，愛情卻也漸漸離我們遠去。

你的工作愈來愈忙，回家的時間愈來愈晚，與我的對話愈來愈少，彼此的眼神也愈來愈沒有交集。那時，我常常一個人坐在窗前發呆一整天，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雖然我就要擁有自己的小說集了，卻只覺得苦悶憂心，
一點也不快樂。我預感自己就要失去你，失去我們美麗的家。

後來，你甚至不再回家，你說這裡離你工作的地點太遠，每天這樣往返太累了，你必須在辦公室附近另外租屋而居。也因為你早出晚歸的緣故，所以一次也沒邀請我到你的屋子裡去看過。

再後來，你甚至不再打電話給我。還是那個理由，你的工作太忙了。若是我打電話過去，你總是三兩下就結束對話，聲音就像個律師，專業而冷淡，「抱歉，我現在不方便，我在忙。」

我的預感成真，我已經失去了你。但我不能相信。我們曾經那樣深愛過的啊，怎麼就這樣漸行漸遠了呢？

最後一次見面，是我到你的事務所去找你。

你讓我在會客室等了你半個小時之後，總算出現。我們很久沒見，但你乍見我的那個表情，竟是眉頭一皺，雖然很輕微，但我沒有忽略。顯然你並不高興看見我。穿著質料很好的白襯衫的你看起來很帥，但是也很冰冷遙
遠。

「怎麼來了？」你問。

「我想你。我想見你。」我說，忍著不讓淚流下。

這時，一個女人進入會客室，附在你的耳邊說著我聽不到的悄悄話，說著她自己都笑了，你也微微一笑。她很漂亮，而且活潑又時髦，但我馬上就討厭她了，因為我看穿了她是故意的，她的舉動在告訴我，你和她才是一
國的。

悄悄話結束之後，室內有短暫的沉默，然後你對我介紹她，「這是周律師。」又對她介紹我，「這是．．．．。」你猶疑了一下下，「我學妹，同校不同系的學妹。」

學妹？這就是我現在的位置？在這個瞬間，我清處地聽見自己心裡那幢房子轟然倒塌的聲音。我們的愛情已經成為一片廢墟。

但我還是一直住在那幢房子裡，當你想回來的時候，我隨時都願意為你開門。

可是連這樣的堅持都無以為繼。三年後，老屋改建為大樓，看不見任何過去的痕跡，好像我們在那裡生活過的一切都只是個虛幻的夢境。

小狗羅密歐被另一戶有院子的人家收養了，小貓茱麗葉現在跟著我，住在二十四樓的大廈裡。一切都滄海桑田。而我依然想對你說，你是我的家。

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