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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裡,卡加利來了一場措手不及的大雪,短短一個晚上,雪已經深厚到五六十公分。說是暴風雪,一點也不為過。
三月天的下起暴風雪,我只能邊詛咒邊無奈地鏟雪。別說是我這個搬來卡加利幾年而已的外地人無法適應這種猝來的風雪,抬頭看看左鄰右舍。車子卡在雪中的怒罵,跟我一樣一皺眉地大清早苦命地鏟著雪的鄰居們,對於這突來的風雪也無奈至極。
但是在怎麼抱怨,雪還是得鏟。來卡加利也四五年了,即使還是不習慣每每春和日麗的三越天甚至與五六月天的大雪,生活還是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接納了這樣的意外。
累的全身無力以後,凍到鼻子快掉了,我終於把該鏟的人行道和車道清理完畢。顧不得身上還有一曾雪,馬上衝上樓泡了一杯咖啡,邊抖掉自己身上的白雪,邊呵著氣捧著熱咖啡。
春假第二天的早上九點就讓我出賣勞力,真是好的開始。在心裡嘀咕,打算喝完咖啡回去補眠。
電話響了,在我洗杯子的時候。懶得接,我討厭早上打電話來的人,通常都是擾我清夢,「Hello?」我把聲音降到跟外面雪天一樣的冰點,打算讓對方知道我的不高興。
「洛心?」溫和的聲音傳來,我馬上認出對方是誰,冰點遽時升高好幾度。
「飄雪?怎麼了?」聲音回覆溫度,我看了看錶早上九點半多,他應該是在上班途中,沒理由會打給我。
大概剛剛聽出我冷凍的聲音,他問:「妳手機沒開,我是不是太早打電話了?吵到你家人嗎?」他不及不徐的問,聲音總讓我覺得像太陽一樣溫暖。
「沒有沒有,」我乾笑,「我只是剛鏟完雪,很累所以口氣差了點……」
那頭傳來他笑聲,「嗯……可以叫我去幫妳啊。」
「沒關係啦,我自己來就好。」我傻笑,繼續沉溺在他暖暖的聲音裡面。
「洛心,妳有小馬的電話吧,可不可以給我?」他問,而也在這時候我才聽出他聲音有點不同。平常飄雪說話雖然也都輕輕的,但是不像今天,感覺好薄,好空的感覺。
不過沒有多想,我上樓翻電話簿,邊走邊說:「好啊,你等等噢,我上樓翻電話簿。」
「妳跟小馬不是很熟,怎麼電話還沒背起來嗎?」他似乎有點笑意,只是好淡。
「我……」感覺到他在笑我,我結巴起來.「我很不會記電話號碼嘛……不過你的我有記住哦!」我討好的說。
他笑,「乖,該賞顆糖吃。」
「啊,找到了,小馬的電話,」我唸了一串數字,「飄雪你找小馬做什麼?你們要出去玩嗎?我也要去!」
電話那頭頓了頓,「我……是想請小馬來載我。」
「怎麼了?」
「我的車出了一點問題,沒什麼的。」他笑,卻有點猶豫。我一聽就知道他在騙我。猛然想起去年他身體不舒服時,聲音也是像現在薄弱,心中警鈴大響。
「騙人!你是不是不舒服了?發生什麼事了,你現在在哪?」
「妳別擔心,沒事的,我打電話給小馬,晚點再跟妳聯絡好嗎?」他依舊那麼溫和。
「好……好吧,那你一定要跟我連絡!知不知道?」我交代,而在他知道兩字中,我們互相收了線。
我拿著電話本,愣在房間,想睡覺的心情也沒了。越想越不對,我所幸拿起電話打給小馬,而那端的小馬也剛好跟飄雪通完電話。我要求小馬先過來我家接我,再一起過去找飄雪。
換掉衣服,我坐在門邊等小馬,心裡總覺得怪怪的……
很怪很怪,卻說不上來,而我知道我討厭這種感覺。
心慌的感覺。
※
等到到達飄雪的所在地,我才明白他口中的「我的車出了一點問題」,究竟是什麼問題。老實說看到那場面的時候,我差點沒瘋掉。
那是主要幹道,除了天空還是瘋狂的下著雪,旁邊的車子還一直呼嘯而過,而夏先生他老兄的一點「問題」就是……他那台黑色的BMW,整台車就這樣滑落然後卡在在大馬路旁邊約兩三公尺深的壕溝。整個車身頭向下,成將近六十度角。
小馬看到以後下巴差點掉下來,他比我更快一步衝到站在拖吊車旁邊跟工作人員講話的飄雪旁,「夏飄雪,你你你發生什麼事情,怎麼車開成這樣?」
我還是不敢至信的看著那台BMW的車屁股,腦中一片空白。
「沒事的,雪太大了,一下子沒穩住滑掉了。」風很強,車子呼嘯聲很大,我還是可以很清楚聽見他這樣回答。
我就那樣愣愣地看著車尾,直到飄雪跟小馬走到我旁邊,「怎麼不去車上等,妳看妳淋的一身雪,感冒就不好了。」飄雪邊說,邊拍掉我頭髮上的雪,然後牽起我的手往小馬車的方向走去。
我呆愣的回頭指著那台被白雪蓋起來的車,還有已經開遠的拖吊車:「你……你的車怎麼辦?」
「雪太大了,托掉人員說等天氣好一點再過來拉。」他解釋著。
我這時候才真正感覺到他握住我的手,晃了晃他的手,飄雪低頭看我,「飄雪,你……你臉色好白。」眼睛一熱,我居然差點哭出來。
「沒事的,天氣冷大家臉色都會很白,嗯?乖。」他將我拉近,安慰我。
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可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隨著他上了小馬的後車座,一路上只茫然的聽見小馬跟飄雪的對話,至於他們說些什麼,我無法辨認。
我想小馬大概也是被那景象嚇到,平常雪地開車就很緩慢的他,這趟車程更是放慢了速度到極點,花了好久的時間,才到了飄雪家大樓下面。
小馬也沒多說什麼,叫我們小心一點以後,就離開了。
上了樓,飄雪幫我脫下外套隨手掛在倚背上就轉身到咖啡機前面泡咖啡。我頓了頓,才走過去從在他背後輕輕的問:「怎麼回事,車子怎麼會開到壕溝裡面去?」
飄雪轉身遞了咖啡給我,扯了一個勉強的笑容,「因為是雪下太大了,不過……早上開車的時候就覺得不太舒服,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的……今天應該是雪滑了,轉彎的時候視線突然很模糊,等我回神車子就滑下去了。」
「那你還開車!你應該在家休息啊。」我不高興的推了他一把。討厭,這種天氣翹班的人一堆,何況是身體不舒服!?不知道該罵他笨蛋還是誇獎他的責任心。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他喝了一口咖啡,「最近開車都這樣……所以就沒什麼多注意,不知道會變這樣。」他解釋著。
「最近?」我坐在椅子上,不滿的提高聲音。
「嗯。」他點了點頭,瞬間氣氛有點僵硬。
我不想多想,真的不想多想。
而我想飄雪也是吧。咖啡在手上都冷了,我們依舊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但是我想我們心中想的東西是一樣的。
過了好久,我起身拿走飄雪桌上冷掉卻只喝了一口的咖啡,蹲在他前面握住他的手,抬頭,「飄雪……以後別開車了,好嗎?」我看著他蒼白的臉,緩緩地要求。
他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為他會拒絕我時,他一把拉起我,將我擁入懷中。悶在他胸膛裡,我聽見了他那聲很淡有點悲哀的「好」
那天晚上,我並沒有回家。
撒了幾個謊,拜託了小馬,騙了老媽。心中有一些抱歉,卻沒有多少後悔。放下電話,我轉身俏皮的對坐在沙發上的飄雪行了一個九十度的禮:「今天就麻煩妳多多照顧了!」
他一直沒有紓解的眉頭,終於鬆開,笑了出來,「不怕我把妳吃了?」
我伸出食指,挑釁似的對他勾勾手,「來啊!如果你有那體力!」
他哈哈笑了出來,「妳這小鬼……」頓了一頓,他才有點猶豫地開口,「這樣真的好嗎,我是說妳媽媽那邊……」
我擠到他旁邊,「沒關係的,就這一次就好了,好不好?讓我任性一次,一次就好了。」
他笑,很疲憊的樣子,笑容卻還是溫和的。
看著他疲憊的臉,我自告奮勇的到廚房弄了簡單的晚餐,這一輩子第一次洗碗洗的這麼高興。兩人窩在沙發前看康熙帝國,手中捧著熱可可,肩靠肩。飄雪堅持不肯去睡,我也只好讓他陪我看這部其實我也看過兩三次的連續劇。
將近黃昏時,兩個人的精神都因為折騰了一天加上緊繃,終於都宣告棄甲。
「我想睡了。」我伸個懶腰,順勢躲進他懷裡。
「那妳去洗個澡吧。浴室上面有乾淨的浴巾,旁邊的櫃子有浴袍,妳可以拿去當睡衣穿。」
「什麼浴袍?」我嘟嘴,「這時候你要貢獻出你的襯衫還是T?才顯得風花雪月,懂嗎?夏大情聖!」
他笑了出來,伸手揉了揉我的頭髮,「妳真的要我可以去拿給妳。」
「三八!」我笑,起身進了浴室。
有點想賴在他的浴缸裡不起來,看著熱氣瀰漫了整間浴室,我眼裡也起了霧。這些日子以來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全部湧上心頭。從一開始的對勢,到中間的曖昧不明,然後走到了現在。雖然大家依然覺得像霧裡看花,完全看不透我們兩個究竟要走去哪裡。我卻深深明白,我們,那兒也走不了……
走不了。
早上的事情,雖然誰也閉口不談,雖然他也微笑帶過。卻藏不了事情。飄雪的身子越來越差,餐廳的工作也減掉了一大半班次。很多微小的細節都在提醒著我們某些事情。很小,卻又很不容忽略。
我不要失去他。
眼淚掉了出來,深呼吸,我把自己埋進熱水裡試圖想減輕臉上被眼淚滑過的灼熱感。
窒息感好重好沉,快……找不到出口了。
我啜泣著,邊探出水面。整理好心情,開門而出。
飄雪坐在床邊,看見我頭髮濕答答的滴水,搖了搖頭。「小狗嗎?頭髮快去用乾。」
「我怕你不見。」眼睛紅紅的,我有點哽咽的說著。
他愣了一下,起身幫我拿毛巾,走到我前面替我擦起頭髮。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卻能聽見他淡淡的說:「不會的。」
他遞給我吹風機,我再次躲到浴室吹乾頭髮,順便吹乾我拼命掉的眼淚,而再次走出浴室時,他依然坐在那裡,看著我。
「我……想辭掉餐廳的工作,妳說好嗎?」
「為什麼要辭掉?」我問。
「身體真的不行了,以前太愛玩了,果然報應。」他自嘲的笑,惹的我瞪他。「不過,最主要的原因……」他看我, ,「我想,多陪妳一些時間。」
我站著,不知道花多少力氣才沒有哭。
他伸手,我很自然地躲到他懷裡。說過了,很多一切都不需要說明了,我跟他是什麼,會怎麼走下去,我已經沒有要思考,也不想要一個卻確的答案。
我只知道,我現在離不開他,我放不下他。感覺只要我一轉身,他就會消失一樣,我透過窗戶看見外面黃昏的夕陽,還有已經不見蹤影的大雪。
夏飄雪……
但願你不要像你的名字一般;夏天的雪,那麼美,卻來的快去的也快……
不要,不要像你的名字一樣。
不要,好嗎?
春假過完沒多,不過才四月中,一切就開始變樣。
飄雪昏倒了幾次,原因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我能清楚一切的時候,他自己通知了父母,而且入了院。
我只覺得一切就像兵荒馬亂一樣,轟轟轟的完全思毫不停滯的從我眼前飛過,然後什麼也再也記得不得,也不清楚時,我跟飄雪見面的地方就不再是餐廳,也不是他家,不是他車上,而是白色的病房。
「只是例行檢查而已,乖,」他在抽完血回到病房看見愣愣的我,笑了一笑,習慣性摸摸我的頭髮。再他放下手的時候,我還可以看見舊的針孔,以及新的,不過用貼布貼住。「醫生要用別的藥來控制,所以要檢查,別那張臉。」
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的笑容還是淡淡的,找不到什麼悲傷。
皺緊眉頭的反而變成我了。
常常跑醫院終於惹來小馬的關心,三不五時的就打電話來問我到底是去看誰,到最後懷疑到我身上,說我是不是得了什麼病不讓他知道。總之什麼哀兵政策他都用了,我還是不願意說。
「妳不能這樣!」小馬跟在我身後一路從教室門口開始發飆,飆到了車前還在憤怒,「什麼事情都不說,一個人老往醫院跑,讓我送妳也不要!妳這樣會叫人擔心的妳懂不懂!」
我抿著嘴不想說話,倔強的看著車門,緊緊抱著我的教科書。
「姑奶奶,妳就行行好吧!開個金口行不行?」他生氣地打開車門讓我坐進去,不敢對我動手,把氣全出在那台白色轎車車門上。
他看我不說話,索性也賭氣的開始在路上狂飆,一點也不記得究竟是誰前幾個禮拜還在教訓某人開車太快。
終於在一個急轉彎,我擔心真的會出事以後,我選擇開口:
「你真的想知道,把車子開到foothill吧,我讓你知道。」
小馬有點訝異我的轉變,回頭看我,但是我很明顯的拒絕談話。他只好悶聲地把車子開到醫院。
下了車,上了自動鎖,進醫院,搭電梯,一路上我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領著小馬往十一樓的角落病房走去。
我帶著他走進最後一間病房,推開門進去的時候,我聽見小馬的抽氣聲。
「夏……夏飄雪?」
床上的飄雪也明顯一愣,有點訝異的看著我。
「他愛哭愛對路,我拿他沒辦法了。你們聊,我去幫花換水。」我放下書包,拿起桌上的花瓶很虛偽的離開房間到公用廁所換水。其實笨蛋都知道我是想給他們時間聊,不然何必放棄病房內就有的單獨浴室。
來回走廊把花瓶的水換了又裝滿,我回到病房外卻不想進去。索性抱著花瓶坐在門外的椅子上,把視線調到外面的草皮。隱約可以看見家屬推著復建的病人在草皮上的人行路行走。
如果可以好的起來……我希望,我能這樣的陪著飄雪,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坐在這裡,除了等待,還是無止盡的等待。
過了一會,小馬推門出來,似乎被坐在門外的我嚇一跳。他擠到我身邊,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現在你知道了,這樣不用在生氣了吧?」我看出他的尷尬,首先打破僵局。
「怎麼……怎麼會這樣?」他喃喃自語。
「你問我,我問誰?」我苦笑,轉著手上的花瓶,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沉默了很久,小馬又開口,這一次卻很正經:「妳當初跟我說,妳跟飄雪之間不是在不在一起就能解決的,就是因為這個嗎?」
我回頭嘆氣,帶著鼻音,「算是,算不是吧。」
「洛心,妳都不說出來,一個人悶著,妳這笨蛋。」小馬罵,卻沒有慍氣,只是很乾澀。
我轉頭,帶著紅掉的眼,「說了又能怎樣,說了他也不會好起來。」
小馬無言,只是接過我手上的花瓶,然後把肩膀借給我,讓我靠著。
眼淚緩緩地掉下來,我真的好害怕。
現在小馬也知道了,我可以多了一個說話的對象,我心中的石頭是輕了一點,也稍微透氣一點了,但是又如何?飄雪的問題依然存在,就像我所說的,即使小馬知道了又如何……
飄雪的憔悴依然一天比一天,沒有好轉。
改變是有,卻都不再是起色。
但是難過歸難過,探病依然要看。作息依舊要一天一天。週末我起了大早,讓小馬送我到醫院,就獨自一人去陪飄雪。
「早安。」門沒有關,我拿著一袋蘋果走近房內,一眼就看見正面對著窗戶半坐在床上的飄雪。
「早,」他回頭,消瘦的臉龐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我把蘋果放在旁邊的桌上,拉張椅子坐在他身邊,指指擺在他腿上的書:「一早就看書哦,真努力……讓我看看書名是什麼……」
飄雪把書拿給我,「Lord of Ring,妳看過吧?以前都沒有好好看過書,現在時間多,我已經看到第二本了。」他笑著說,目光回到窗戶外面,很遠很遠,「聽說電影年底要上來,我想看看……」
「聽說是在紐西蘭拍的哦!很漂亮很漂亮這樣,喂,等電影出來,你賞不賞光啊!」我把書還給他,轉了椅子,倒了杯水自己喝了一口。指指杯子無聲地問飄雪要不要,他只是笑著搖頭。
「好啊,等出了我們再去看。不過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醫院,檢查抽血天天都在做,我都快煩死了。」
「應該很快就有報告出來了,別心煩好不好?」角色偶而會互換的。自從進了醫院以後,飄雪偶而會耍耍小孩子性情,流漏不耐煩的神情,時常也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這一類的話。
然後就變成我跟小馬在安慰他。
其實恐懼的不是答案,而是我跟小馬根本不知道答案。老實說連我都害怕了。飄雪天天都會被帶去抽血檢驗,週期性的嘗試不一樣的藥物。我看見他的悲哀,卻無法幫上什麼,到頭來,連我自己都害怕了這樣的場面。我常常避開他抽血檢查的時間,明知道他需要人陪伴,我卻沒有勇氣去看。
真的沒有……
「最近妳都在做什麼?」他想站起來,卻被點滴絆住,我瞧他皺了眉。心很酸,真的替他很酸。
我幫他把點滴架移開,稍微扶著他起身,陪他走到窗前,看這外面的車子在馬路上來往行駛。
「就去餐廳打工囉。上課下課的,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往你這跑。」
「餐廳啊……」他頓了頓,「大家都還好嗎?」
「很好啊!大家還是像以前一樣,吵吵鬧鬧的,也常常說到你哦。飄雪,你確定真的不要讓我跟他們……」
他搖搖頭,手指在玻璃窗上畫圈圈,一圈又一圈,「不了,很多事情,別讓它變色。」
我只能沉默。
我又能說多說些什麼,即使到了現在,知道飄雪進醫院的人,除了我跟小馬,大概也沒有別的人。飄雪笑著說他像人間蒸發。而其實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很多人很多人都問起飄雪的行蹤,只是都在我們的模糊焦點之下帶過。然後生活又忙,一次兩次三次的詢問沒了著落,大家也都不會刻意去聯想什麼,久而久之就這樣慢慢淡忘。說起來或者無情,卻是很自然地發生。
至少我現在看到的就是一個例子。
「妳還打算在餐廳工作多久?」他坐回椅子上,抬頭這樣問我。
我愣了一下,沒想過他會問起這個問題,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其實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從來沒有。
即使在餐廳,做的是眾人口中什麼端端盤子服侍客人的不上等工作,我卻一點跟人不能比較的心態都沒有。反而,我覺得我學了很多。我學到了該怎麼進退,該怎麼看人臉色,什麼是帶客之道,怎麼跟同事相處……
而更多的,餐廳的人都很棒。我們一起慶生,一起在下班後賴在鐵板抬聊天不走。過年老闆還開跨年晚會,大伙喝的醉醺醺,跟老闆一起划酒拳。我還記得那次放假,大家喝得多,老闆跟飄雪送我回家時,還樂的說要直接把車開到愛德蒙頓開日出……
我也還記得那天睡過頭,打電話萬分緊張的報備說我會遲到時候,老闆一點也不生氣的要我慢慢來,還要我注意開車安全,安全第一等等……
當然免不了得,我也記得怎麼跟同事爭吵;怎麼為了上菜太慢跟廚師鬧脾氣。怎麼為了把水潑到客人身上而害怕到哭出來;怎麼為了一些些小事情就輕易的被牽動喜怒哀樂。
然後一瞬間我模糊了,我不知道究竟我對這份工作有的是一種責任感,或只是貪玩。畢竟餐廳的人會帶我瘋帶我笑,那裡有飄雪,有很多很多;即使是這陣子飄雪的辭職,即使在醫院精神常常緊繃著,我還是無法忘記餐廳給我的歡笑,持續不斷的。
「我……我在那裡學到很多事情,我覺得我不再像以前一樣,什麼都不懂。我在餐廳學會收斂自己的脾氣,學會不任性,還有責任感,而且它讓我有時間觀念,你也知道,我一放假就會賴在床上的人……所以為……為什麼要辭職?」
「因為就只有這樣了。」飄雪視線還是放在窗外,很清楚地對我說,「妳說的都對,妳也都學到了這些,別忘了那時候我都在妳身邊看著妳的。但是就這樣了,」然後他回頭,重複,「也就只有這樣了。」
我沉默了一會,才開口,「不懂你的意思。」
「那裡妳能學的,都學會了。」他簡單的這樣說。
我懂他的意思了。
但是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畢竟這是我第一個工作,這也是我們相處最久時間的一個地方,除了學以外,我有很多情緒很難割捨下的。
「妳說過妳想當什麼?」他再度問我。
「老師,作家。」我悶聲回答。
「在餐廳生的出老師作家嗎?妳很聰明的,妳明白我的意思。妳知道的,妳會繼續留在那裡,並不是因為它還可以讓妳學到什麼,而是它可以帶妳瘋,帶妳糜爛。」他溫和的問,我卻覺得很刺耳。
悶悶喝了一口水,「能不能不要這麼利益……而且那裡……那裡有很多我想留的記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吞吐,不想把話說的太明白。
他笑,「我知道。我跟妳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要妳想清楚妳現在走的路,跟妳想要達到地方。我並不是說餐廳不好,而是告訴妳,妳要選擇一個可以扶卓妳目標的工作。好玩有趣當然可以,我相信在餐廳的這段經驗會是妳以後接觸到各式各樣打工甚至正職中最快樂,也最難忘記的地方。但是,這樣就夠了。何況,我自己在那裡工作過,那裡是會糜爛的。妳看看餐廳的工作人員,包括我自己,誰有高學歷?除了一兩個像你們打工性質的人,其他當作正職的員工而言,它的境界就到這裡而已,只會讓妳更糜爛,不會帶妳到更高的地方。」
我望著飄雪,久久不知道該說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嚴肅,我只想天真一點,有些快樂的時間,這樣也不可以嗎?」我不想想那麼多,真的。或許是逃避,或許是真的害怕,但是我真的不喜歡我的腦袋裝滿了那些有建設性的事情。我不是那些高材生,我無法精準的算出我要什麼,然後如何去達到。特別是遇到飄雪以後,我不是說他帶壞我。而是我體驗到那種戰戰兢兢的感覺,我不想去計畫那麼多了,我只想有現在。最膚淺,卻最真實的現在。
「天真,在過了二十歲,就變成了一種愚蠢。」
「你……」我只能這樣說出一個字,然後很用力的發抖。眼框幾乎要紅了起來的發抖。
「別這樣,」他拉過我,「我嚴肅了點,沒惡意。妳還有時間的,過了大一,到了大二以後再認真的開始想妳以後的路,嗯?妳總是迷糊,我真有點擔心妳。」
我悶聲回答他,「怎麼想到跟我說這些,像以前那樣不就好了,怪沉重的。」
「這幾天老是想著要跟妳說些什麼,晚上有時候還會想到睡不著。」他揉揉我的頭髮,「我說過要留下些什麼給妳的,不是嗎?嗯?」
我低著頭,眼框很痛,很熱。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哭,這些日子來,眼淚變的很平常,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有沒有哭。只知道再抬頭時,視線變的很模糊,但是我依然笑,笑的很用力:
「好啦好啦,夏老師,別說這些恐怖的話題。來,我跟妳說一個冷笑話……米是誰生的?」
「嗯?花?」
「你怎麼知道?」
「因為妳之前說過了,還說了米的爸爸是誰。不是說海嗎?因為海上花,所以花生米。」他笑了出來,我也跟著笑。
看著他的笑容,我突然想說聲謝謝。
飄雪,謝謝你給我的,真的,謝謝。
……不論在那方面。
我不知道能不能說後悔。
我盡力珍惜過每一分鐘了,真的我盡力了。
後來的我,即使想聽見他這樣溫和地跟我說這些教導我的事情時,也沒有機會了。過了六月初,飄雪的狀況突然大幅下降。
他從普通病房轉進了觀察病房,探訪都有時間限制。我幾乎,很難,很難去見到他,即使見到他,他也幾乎是在沒有昏睡狀況下。靜靜的看著他時,我會很想哭,卻不敢。我怕眼淚會模糊視線,讓我少了那麼一秒鐘去記住他的樣子。
化學藥物跟治療已經把他弄很消瘦,很……不像一個人。癌症末期病患該有的樣子他都有了。我看的心酸,好幾次到廁所裡大哭大吐。
日日夜夜,我沒有辦法把當初那一個駕車揚著笑帶著我走過很多地方;那一個那一夜丟了領帶給我要我拆開;那一個跟我在倒數之下擁抱……那樣一個夏飄雪,跟現在在我眼前的夏飄雪串聯起來。
不是這樣的……
人生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只覺得好噁心,真的好噁心。
但是哭過吐過,我依然要面對現實。我想,有一部分的我,也隨著飄雪慢慢的衰弱,而另一部分的我還一直拼命的回憶過去,然後剩下這一部分的我,就只能茫然的站在這裡,空洞的,無助的站在這裡,接受大家都必須接受的事實。
或者說,人生。
緊繃的情緒找不到地方可以發洩,每天像繃的死死的弓,一扯就會斷絃一樣。
太陽很大,站在醫院門口等小馬,我被曬的睜不開眼睛。眼睛很乾很澀,我眨也眨不出舒服。
空空地望著柏油路,只覺得好累。我真的想休息一會。讓時間暫停,也讓我有喘息的空間。
「上車了。」小馬白色的福斯停在我前面,把呆滯的我叫回神。
上了車,我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放鬆點,沒事的。」小馬趁著紅燈的時候拍拍我的手,安慰我。
我轉頭,眼睛空洞的看著他,啞聲問:「真的沒事嗎?你跟我說,真的沒事嗎?」
小馬不願意再看我的眼睛,回過頭開他的車。
「小馬我好累了……」我沙啞的開口,「我真的好累了。這個好像沒有盡頭一樣,無止盡的,吞掉的不只是飄雪,還有我。我也在慢慢死去了,真的。」
「別這樣,妳還不能倒下去,知道嗎?」小馬伸出手握住我的,很堅定的跟我說。
我只是搖頭,拼命的搖頭……
「我好像要趕快結束……真的,趕快結束。」我哭著說,這是一句很疲憊很疲憊之下的話。
沒有什麼傷害意思的,真的。
可是後來卻因為這句話,讓我掉入另一個深淵。
※
飄雪給過我很多。
他的話,雖然無法比喻成金玉良言,卻很多很多時候會在我腦海裡迴轉。尤其在我困難的時候,在我很沮喪的時候,或者在我很孤單的時候。
我記得他告訴我,來到這裡人都是孤單的。不只我,尤其是我媽媽。
「妳再悲傷再孤單,也有學校有朋友,甚至有網路有小說,而妳媽媽呢?」我還記得他是坐在病床上時說的,只為了那天我跟媽吵架,晚上七點多跑去找他哀訴。壓根忘了他是病人。
「妳媽媽有的只是一間房子,不熟悉的語言,連電視打開都是不聽不懂的言語。沒有人可以說話,沒有人可以聊天。在台灣一切風光的全都放下,守在一間房子裡面照料三餐,就巴巴的等著妳放學回家。妳知道等一個人開啟一扇門的滋味有多孤單嗎?沒有真的體會妳不會懂的。」
「那你怎麼懂?」我是這樣反問他。
「以前或許我不懂,現在我懂啊,」他瞇起眼睛,「現在我的世界也只剩這間病房,每天睜開眼睛就是在這範圍走動,看書或者看電視,而所能期待能打開那扇門的人,就是妳。等一個人的滋味真的不好受的。」
我刷一下馬上紅了眼,他拿了面紙盒給我,繼續開口:「別哭,我只是打個比方。重點是回到妳媽媽身上。」
「一個人在一個環境待久了,都會習慣的。妳說妳十三歲來加拿大的,到現在還不能適應,更何況是妳媽媽。洛心妳要懂,那種失落感是很大很大的,她世界的重心只剩下妳……妳叫她怎麼不多對妳期望一點,說穿了,妳媽媽現在依賴的是妳啊。」
我紅著眼框,把他的話一字一句的聽完,然後收在心裡。
我不知道他這番話除了當時的眼淚還能影響我多深,我只知道,現在看我媽媽,我都會特別注意,特別仔細。總覺得永遠不會變的母親似乎真的失去了那一點點光彩,看著她在廚房的背影,眼框也更容易毫無原因的迅速泛紅。
站在病房外,我想起了這些日子飄雪對我說過的話。拍了拍臉,我推開門進了他的病房。照舊拉張椅子坐在他前面,打開書自己閱讀著,邊唸,邊自言自語,像是對自己,也是像是對他說。
「妳在說什麼故事,說到鼻頭紅紅。」
我幾乎是愣住,然後差點尖叫,「你醒了?」當然我知道飄雪是得白血病,不是什麼植物人,當然會醒。只是這陣子來看他,他不是去做治療,就是昏睡,藥物讓他睡著的時間多很多,所以我幾乎沒什麼機會跟他說到話。
「醒一會了,看妳讀的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嗯,幫我把床背用直好嗎。」他聲音很輕,卻挺有精神的。我高興的猛點頭,丟了手上的書,幫他調床被,拉枕頭。
「你感覺怎樣?有沒有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
飄雪搖搖頭,「妳真的阿呆了,我不過睡醒就要叫醫生,醫生不被我煩死了。」
「我好久沒跟你說話了,啊,要不要我叫夏媽媽還是叫夏爸爸來?」早在飄雪進了觀察病房以後,他的父母就當空中飛人的過來卡加利替他打理一切。這些時候除了我跟小馬還有一些朋友以外,都是飄雪的父母在陪伴他。
「我媽好像昨天剛回去休息,她也累了,先讓他們休息會吧。有妳陪我就好,嗯?」
「嗯。」看到他有精神的樣子,我忍不住哽咽。
飄雪伸出蒼白的手,拍了拍我。「好久沒跟妳說話了,最近妳都在做什麼?」
我握著他的手,開始跟他聊天。把這些日子錯過的,全部一起補齊。中途醫生還來巡房,替飄雪稍微檢查了一下,還笑著說新的藥物好像有起色,說不定過幾天如果穩定,就可以再轉回去普通病房。
聽到好消息,我們都笑了。
聊天聊了一下個下午,飄雪看起來也有了一點疲態,雖然捨不得,我還是叫他歇息會,明天我再來看他。
整理好我自己的東西,看看之前跟小馬約的時間也快到了,我準備離開,起身的時候飄雪突然拉住我的手,我訝異地回頭看他。
「怎麼了?」
他沉默了一會才緩緩地說,「洛心,我一直想留一些什麼給妳,什麼都好。一份能讓你成長的禮物。一份能讓妳珍惜生命的禮物。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能力,但是我真的很希望我有。即使今天我能陪妳到永遠,人生的路是一個人的,更何況,我並不知道我能陪妳多久,所以你還有很長久的路要走,我,只是妳的一程。我希望以後不論有沒有我,妳都要努力的走下去,或許有挫折或許有失敗,但是要勇敢的走下去,除了為妳自己,也替我看看這個世界,好不好?」
「現在說這……這些做什麼?」我哽咽。
「傻瓜,只是突然想到的,別又哭了。」他笑,替我抹掉眼淚。「不管怎樣,有個地方,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不要跟我說天堂,我不相信那鬼地方……」我沙啞地說。
他搖搖頭,「不是天堂。」他將我的手放在他胸前,「是這裡,妳心裡,我心裡,我會一直在那裡……」
「飄雪,謝謝……你,真的,真的謝謝你。」我哭了出來,再也無法遮掩自己的情緒。
他依然笑。
然後那抹笑成了記憶的永遠。
到底過了多久,我無法正確的說出來。應該不到一個禮拜,真的不到一個禮拜。
小馬的電話在一個早上六點多劃破沉靜的打過來。
我被驚醒,滿身是汗。
電話接起來的時候,他在那端宣布了我的世界末日。
「洛心,妳……妳聽我說……飄雪,飄雪走了。」小馬顫抖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過來。
「小馬……你,你說,你說,說什麼?」什麼都還沒有弄清楚以前,我只征住,突然覺得所有的聲音都被抽離,然後一股寒從頭竄到腳。
「洛心我現在正往妳家那邊過去,妳聽我說,妳平靜的聽我說,飄雪,飄,飄雪走了,昨天……昨天凌晨……」
一切很詭異的完全安靜下來,我可清楚聽見小馬隱約帶著鼻音斷斷續續的解釋,還有他加速,緊急煞車的聲音。
聲音好遠好遠,好遠……
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小,小馬你…你你別亂說……別亂說,別亂說。」此刻我全身開始發抖,雙手控制不了的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電話。「不要亂說,不要……一點都不好笑,不好笑,真的不好笑……」我斷斷續續,語無倫次的重複著,說著。
「洛心!」小馬大吼,跟著我聽見他哭的聲音。「飄雪走了。走了,死了,懂不懂,懂不懂?」小馬比我更快一步潰堤,我幾乎可以聽見他哽咽的抽氣。
我只覺得五臟六府都快要翻過來了,一陣陣抽痛開始全身蔓延,然後臉上一陣溼熱,眼淚終於飆出來,「小馬……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握緊電話,像要捏碎它。
「小馬,你知道的……不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是這樣的……不是的……小馬不是……」我完全說不出話了,只是斷續抽氣,完全無法把話說清楚。
然後我什麼都聽不清楚了,只覺得頭好痛,然後哭著又嗆到,又咳又哭眼淚鼻涕好不狼唄。只知道小馬要我等他。等他過來。
等他?
那飄雪呢?誰等飄雪?不不,飄雪你怎麼沒等我,飄雪你說過的,不是這樣的……還沒結束的,還沒啊……
然後我要怎麼辦?怎麼辦……以後夏天,以後的下雪,你要我怎麼辦?日出,日落呢?你說過的海邊呢?
以後沒有看到你,不在我身邊,你教我的那些話,誰來等我,誰在我跌倒的時候扶我?
沒有你,我怎麼辦?
怎麼辦……
啊,怎麼辦……
我蹲在階梯上,哭著,後來也不哭了,空洞著看著綠色草皮,還有重在家門前不知名的大樹,看著,只覺得好冷,好寒。
然後我看見小馬白色的福斯完全違規行駛的開上我家車道,慌慌亂亂的。車門開了,紅著眼睛的小馬下了車。
我想起身走到他身邊去,站起來才發現天昏地暗,又摔回地上,抬頭悽悽然的看了小馬一眼,我又再度飆淚。
「小,小馬……」我在他懷中嚎啕大哭。
知不知道,有多悲傷。
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