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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書館的女孩』ღ﹑2007-08-02

 

圖書館的女孩(1)


從宿舍騎腳踏車的話,大概十分鐘就可以到達學校的圖
書館。古老的圖書館有一種陰涼和舊書寂寞的氣味,木頭
製的書目櫃立在大廳處,每拉開一個小抽屜,乾燥的紙張
的味道會慢慢散發出來。

大廳的左手邊是自修區,深色的大木桌上擺著一盞盞綠
色橢圓形罩子的檯燈,黃黃的光線圍攏住讀書的人,有人
的確認真地讀書做筆記,但大部分的人都是瞌睡著的。走
在光束照出滿滿灰塵飛舞的通道上,遠遠近近有翻書頁和
竊竊私語的聲音,還有從誰的耳機中洩露出來的片段音樂。

自修區的對面是圖書室,年代久遠的書架上擺了滿滿的
新舊書籍,進來這裡的人沒有那麼多,總是在某個書架的
盡頭猛然被一個正專注低頭看書的人影嚇一跳。空氣似乎
是凝結的,簡直就在下一個轉彎處可以迎頭撞見某個自日
據時代就守在那裡的古人,紙頁已經乾黃薄脆的書籍很疲
倦地堆積灰塵,遠處有人哈秋一聲。

我十分喜歡這個圖書館,上下課經過這裡時,可以感覺
到看起來很陰涼的圖書館在呼喚著我。所以我總在沒有課
或打玩球的下午來到,把書包和球塞進置物櫃中,一面小
心翼翼不使球鞋發出太大的摩擦聲一面慢慢在各書架前閒逛。

第一次遇見圖書館的女孩是在日本文學的架子前,我一
轉彎看到綁著兩條辮子穿著藍色牛仔褲的她正專心地讀著
一本書,右手還捏著抹布。聽到聲響她突然一抬頭望向我
,但正確地說,她並沒有「看見」我,很大的眼睛裡有點
咖啡色的瞳孔顯得茫然,彷彿剛從夢中驚醒還不能回到現
實世界。我們在有點昏暗的通道上面對面站了好幾秒,女
孩的眼睛才漸漸有了焦點。她「啊」了一聲,臉紅起來,
很快把書推回架子上。

「對不起。」她側身鑽過我身邊,慌慌張張跑走。

我探身出去,已經看不到人。走到她剛才立住的書架前
,我伸手探測每本書的溫度,找到了她剛剛好專心讀的書
,是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後來我漸漸發現圖書館的女孩經常出現在圖書館裡,有
時擦拭書架,有時推著一車沉重的書一一上架。不論做什
麼都認真得不得了的模樣,有時我從正讀著的書中抬起頭
來,看見她搬來好像很重的腳踏,用力得臉都紅起來,掂
起腳想把書放到最高的架子上。

我走過去,拿走那本書,推進那個預定的空間中。她吃
驚地微微張著嘴看著我,然後不太好意思地笑起來,說:
「謝謝。」

「你是工讀生嗎?」我問她。

「喔,」她又笑了,大而咖啡色的眼睛很高興地看著我
:「不是啊,我是圖書館員喔。」

「圖書館員?」我回過頭去看坐在櫃台裡的幾個有年紀
的女人,「她們才是圖書館員吧,妳怎麼會是,這麼年輕。」

「真的,我是剛考進來的圖書館員,沒有騙你。」

「好吧,我相信,妳是剛考進來的、喜歡夏目漱石的圖
書館員。」

她很認真地盯著我看一會,然後低著頭扳著指頭算:「
不只喔,我還喜歡村上春樹、傑洛德杜瑞爾、卜洛克、莫
言和朱天文。」

「好吧,那麼喜歡夏目漱石、村上春樹、傑洛德杜瑞爾
、卜洛克跟朱天文的圖書館員妳好,我是喜歡麥可喬丹、
安達充、張學友和盧貝松的獸醫系五年級的學生。」

她眼睛亮起來:「獸醫系,那你知道吉米哈利嗎?」

櫃台一位年長的女人伸出頭來:「喂,有人要借書耶。」

圖書館的女孩嚇了一跳,轉身跑過去,一面回頭說:「
我可以去你們系上參觀嗎?我好喜歡吉米哈利書裡的感覺。」

就這樣,我認識了喜歡夏目漱石、村上春樹、傑洛德杜
瑞爾、卜洛克、朱天文和吉米哈利的圖書館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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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Fri Dec 24 15:16:10 1999)

圖書館的女孩(2)

我生在總是有著大太陽的高雄,是父母的第八個小孩,我
出生時父親已經六十歲了,我的大哥那年剛好滿四十歲。或
許因為我是這樣一個出人意料之外的出現,不論我年邁的父
母或其他七個兄姐,都十分寵愛及放任我。但回想起來,我
的童年是非常寂寞的。

小時候我常睡到近中午,在家裡工人焊接鐵窗的巨大聲響
中醒來。不知為了什麼揉著眼睛就哭起來,母親進來哄著我
,幫我穿上圍兜兜,然後要父親送我到幼稚園去。幼稚園在
隔壁村子裡,雖然說是天主教的幼稚園,但我從來沒有看過
類似修女或神父模樣的人,只曾在鎖起來的小教堂沒關好的
窗戶縫中,看過十分巨大的聖母瑪麗亞神像,窗戶縫中並傳
來十分陰涼的空氣,伴隨著一種花香。

我通常只獃到吃完點心。坐在幼稚園的紅色鐵花門後,我
等待家裡工人阿欽載貨經過這裡的聲音,他騎的三輪載貨鐵
馬有著疲倦的馬達,很遠就發出像孔龍牙齒痛的可怕噪音。
我從地下彈起來,爬出鐵花門,立在路邊,擋住阿欽。

「宏仔你怎麼在這裡,趕快進去上學啊!」胖胖的阿欽坐
在駕駛座上俯看我。

「我爸爸叫你載我回去。」我手叉著腰像個攔路小霸王。

「頭家沒講喔,你麥害我。」阿欽笑起來,露出吃檳榔的
紅牙齒。

我沒再說什麼,直接爬上放著鐵窗的三輪車。

「我還沒要回去啦,要去幫人家裝鐵窗。」阿欽回頭看我。

「沒關係,我跟你去。」

三輪車的馬達又發動了,坐在震動得驚人厲害的後座木板
上,有一種麻麻的釋放感。太陽很烈地曬在頭頂,汗滴進眼
睛裡,我把圍兜拉起來擦臉。

只要看見有趣的地方,我就靜靜地跳下車,看阿欽毫無所
覺地繼續往前去。

高雄的鄉下人中午都在睡午覺,飛著灰塵的道路上十分安
靜,只有草叢中的小蟲細細鳴叫著,還有樹上怕熱小鳥偶然
的一兩聲吱吱叫。我找來空罐子,在田邊的水溝舀了水,然
後仔細在長滿雜草的黃土間尋找堆有小土粒的洞穴,灌肚伯
仔。或者伸手到田裡掏挖又濕又黑的泥,兩手來回摔拍,很
快就做成一顆「土丸仔」,再用乾的沙子很講究地摩挲它,
直到變成超級無敵的鐵球,足以打破村子裡所有小孩的土丸。

一路玩回我們那個村子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每家門前
傳來炒菜的各種食物氣味,我的圍兜口袋裡裝滿了野外採集
的成果。那天黃昏的光線非常漂亮,我慢慢拖著腳步,奇怪
今天家裡的人怎麼沒像平常那樣急忙來尋我。

走進家裡,撞上披散著頭髮的大嫂,她突然瞪大雙眼,伸
手緊抓我的手臂,一面往裡拉一面嘶喊著:「阿母,阿宏回
來了!阿宏回來了!」被拉進父親房間裡時,我還緊抓著那
天最滿意的土丸仔。母親趴在父親的床邊,喉嚨裡發出一種
不像人類會發出的恐怖聲音,她睜開充滿紅絲的眼睛,押著
我跪下:「阿宏,爸爸走啊,爸爸走啊。」我驚恐地注視著
父親緊閉的蒼白眼皮,心想以後誰送我去幼稚園。

總之,我後來就不曾再去幼稚園了。雖然家族裡的人在父
親過世後更加疼愛我,但我仍是自己一個人靜靜玩耍做自己
的事,慢慢長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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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3)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Fri Dec 24 15:23:05 1999)

圖書館的女孩(3)

圖書館的女孩與我同年紀,剛從大學的圖書館系畢業,因
為覺得許多圖書館中最喜歡的是我們學校的圖書館,因此經
過考試成為這個圖書館的正式館員。

中午休息時間坐在圖書館的階梯上,我們各自拿著熱燙的
咖啡,一面吹著氣喝著。

「為什麼喜歡這個圖書館呢?」

「嗯,」她微微皺起眉頭,一面檢查著遠遠的建築是否建
得方正似的,一面想著說:「因為我覺得這個圖書館裡面有
天使喔。」

「真的嗎?是怎麼樣的天使呢?」

「就是像溫德斯的電影『欲望之翼』裡面那樣的天使嘛。
他們會守在每一個讀書的人的身邊,笑著看他們被書裡的智
慧感動的模樣,如果讀書的人心裡有任何的痛苦或悲傷,他
們就會伸出手摸摸他們的頭,被摸的人會莫名其妙有一種心
裡突然被注入一股暖流的感覺,然後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地
微笑起來。」

「這裡的天使也和電影裡一樣穿著長風衣,而且是外國人嗎?」

「不一定啊。」她歪著頭想一下:「什麼樣子的都有的,
有穿風衣的,也有穿長衫的,什麼國家的人都有。」她頓了
一下,笑說:「啊,不對,是什麼國家的『天使』都有才對。」

「只有『這個』圖書館才有嗎?」

「是啊,只有『這個』圖書館才有喔。」

咖啡非常好喝,我要圖書館的女孩下次看到天使時一定要
指給我看,而為了答謝她,我答應會帶她去我們的實習牧場
,體會一下吉米哈利寫的那種感覺。

「啊,太棒了!」她很高興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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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4)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Fri Dec 24 15:25:04 1999)

圖書館的女孩(4)

一直到國中,我才開始有了朋友。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
個村子絕大多數的人都姓黃。因此我們這一群人當中,除了
我姓林之外,就是黃俊義、黃國正和黃偉成。國一時我們同
班,座位連在一起,很快就發現彼此都是有趣的人,都喜歡
打電動玩具、個性中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他們最喜歡來我家,因為只有我家是完全自由自在沒人管
的。母親在父親過世後非常明顯地衰老,整天待在房間裡不
再管家裡的事。哥哥姐姐們都有自己的家庭與事業,看見我
時便關心地問我錢夠不夠,有時三層樓的房子裡,只有我和
小黑狗互相聽得見對方的聲音。

「三黃」因此經常在放學後跑到我家來寫功課, 一次段
考的前一夜,他們決定在我家過夜,便向各自的家長報告將
在這裡熬夜好好讀書。

那天天氣極熱,四個男生悶在房間裡念書,越念越心浮氣
燥。已經脫掉制服剩下背心的黃國正於是提議:「喂阿宏,
我們去屋頂乘涼好不好?」

「好啊!」大家立刻附議。

沒有任何遮蔽的屋頂十分空曠涼爽,四個男生來回走動,
探看四方,黃俊義和黃偉成低頭找小石頭,然後瞄準樓下的
機車汽車,乒乒乓乓地丟。

「阿宏我們去買沖天炮來放好不好?」黃俊義突然興奮地叫起來。

「好啊。」

我們開始掏口袋貢獻出我們有限的金錢,然後黃俊義和黃
偉成就高高興興下去買了。

「ㄟ,阿宏,你覺得我們班上的阿美怎樣?」黃國正莫名
其妙講出了這句話。

「什麼怎樣?」

「我覺得她很可愛,想追她。」

我看著黃國正的側面。他是班上功課最好,也是長得最好
看的男生,皮膚很黑,有著濃烈的眉眼和感覺很堅毅的嘴巴
。阿美一定也會喜歡他吧。我這麼想著時,心裡突然有一種
刺痛的感覺。

阿美有很漂亮的眼睛,雖然功課很不好,但全班的男生都
多多少少喜歡著她。她總是傻傻地笑著,溫柔地對待每個人
,但又常常十分害羞,和男生講話時禁不住臉紅起來。有時
我坐在角落默默看著她時,心底會升起來一股很溫暖的感覺。

「那就去追啊!」我說。

「嗯。」黃國正說。

黃俊義和黃偉成抱著沖天炮回來,我們瞄準小狗小貓及所
有可能的目標亂放一氣,有人從窗戶探出頭來大罵,我們則
躲在屋頂的圍欄後偷笑。

「喂,來放尿!」黃國正一面說一面爬上圍欄。

「哇黃國正你很惡ㄟ。」我們卻一面跟著爬上去。

四個男生站成一排,嘩啦啦往樓下尿尿,黑暗中可以看見
反映著燈火的閃亮水光,淅瀝嘩啦彷彿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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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5)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Mon Dec 27 21:34:50 1999)

圖書館的女孩(5)

圖書館女孩像古老王國的某個神秘洞穴裡,一隻彩色靈動
的精靈。

她總是把長髮紮成辮子,髮束間交纏的螢光粉紅或綠、紫
的絲線,有時是有著「南方公園」裡阿尼圖案的髮夾,四五
個不同顏色並排於髮際。不同季節變換著不同樣式的、或長
或短或褲或裙或洋裝的色彩鮮豔的衣服。

但是圖書館女孩並不跟誰去約會,也從來不理會聯誼活動
及男生的搭訕。她像山谷裡一朵獨自美麗的花,默默盛開在
沒有人會到達的溪流的最盡頭。

每天她是圖書館裡最早到最晚走的。

「因為我非常喜歡書啊。」圖書館女孩蹲坐在階梯上,一
面俯身玩著橄欖綠麂皮娃娃鞋面上的花。

「這我早就知道了,我想問妳的是為什麼那麼喜歡書。」

「就是我說過的那樣,圖書館有天使啊。每次我站在書架
前或是讀著一本書時,不知道名字的天使會靠著我,輕輕地
呼吸呢。」圖書館女孩抬起頭來,她的臉頰和嘴唇都是粉紅
色的,「那一刻,我會覺得自己在天堂,有時候還會幸福得
流下淚來喔。」

「如果我現在請妳喝一杯拿鐵,外加一塊很棒的硬起司蛋
糕,妳也會哭嗎?」

她笑開了臉,「你可以試試看。」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遇見你,就會變得非常想跟你一起
喝咖啡。」圖書館女孩很滿足地尖著嘴啜冒著煙的拿鐵。「
可能你和咖啡一樣,都給我一種『史納夫金』的感覺。」

「啊?」

「什麼啊?」

「史納夫金是什麼東西?」

「史納夫金嘛!你不知道史納夫金啊?那個在童話『姆米
谷』裡面的奇怪安靜又很有智慧的人,總是充滿哲學智慧地
在山谷裡靜靜遊盪的傢伙。」

「我是那個樣子嗎?」

「是啊,我常常站在圖書館的窗口往下看著你喔,你總是
慢慢騎著腳踏車,好像不知道要去哪裡地徬徨著。你的身體
的周圍好像有一層膜一樣的東西,把你和這個世界隔開了。
有時候我會覺得,這個大學不久就要變成冬天的姆米谷,然
後身為史納夫金的你,背起簡單的包包,慢慢離開冬眠著的
我們,去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妳實在是怪怪的女生。」

「你才是怪怪的史先生。」

我想像著早上七點就到達圖書館的女孩,舉著沉重的鑰匙
打開吱吱嘎嘎生鏽的門,劈啪啪按開所有的燈,再一一把大
窗都拉開來,新鮮的空氣像具有實感的固體般嘩一下衝進原
本凝住的空間,睡了一夜的書看起來精神飽滿。女孩拖來一
張矮凳子,倚靠著書架翻看「賽珍珠選集」或「姆米谷的冬
天」,陽光逐漸照進屋子裡,女孩像馬上就要融進飛滿灰塵
的光霧中,穿著黑色風衣臉色蒼白的天使伴著她坐在地上,
閃亮地微笑看她。

我睡前這樣想像著,然後心滿意足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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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6)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Mon Dec 27 21:37:13 1999)

圖書館的女孩(6)

考完高中聯考,炎炎的夏天只剩下等待放榜。我們每天都
在學校簡陋的籃球場上打球,或者窩在陰暗的電動玩具店裡
打電動。走出冷氣很強的店,踏上彷彿快被曬融的柏油馬路
上,眼睛跟頭簡直要炸開的感覺。

「阿宏,下午去看電影好不好?」黃國正說。

「好啊,要看什麼?」我把T恤撩起抹脖子上的汗。

「隨便。」黃國正的聲音有點奇怪,我抬頭看了他一眼。

「要不要找阿義跟阿成?」

「不要了,就我跟你,」黃國正低下頭,又說了一句:「
還有阿美。」

我們各騎了一輛機車,發出不小的噪音來到阿美家門口。
畢業之後我沒再見過阿美,聽說她決定去念高職了。

阿美穿著白色的襯衫和藍色牛仔褲走出來,大大的眼睛裡
都是笑意,「阿宏也來啦,你考得怎樣,一定是雄中啦。」
一面說一面她極熟練地跨坐到黃國正的機車後座,我什麼也
答不出來,光是尷尬地笑。她抓住身後的扶把,回頭說:「
阿宏走啦,等一下來不及了。」

黑暗的電影院裡,我可以看見被銀幕光映得閃閃發亮的阿
美的側面,她不時轉過頭去和黃國正小聲聊劇情,燦然一笑。

十六歲的我只是個高雄鄉下很內向的男孩子,我不知道阿
美帶給我的是什麼樣特別的感覺,只是覺得眼光無法從她那
裡移開,心裡有一股極酸楚卻又甜蜜的暖暖的流。

雖然並不想特別去聽兩人的對話,仍有細細碎碎的話語斷
續傳來,突然一陣靜默。黑暗中,黃國正伸手握住阿美的手
,我凝神看著銀幕,卻覺得什麼都看不到,四周一片夏天要
下雨前昏昏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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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7)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Mon Dec 27 21:39:11 1999)

圖書館的女孩(7)

趁著春假,我帶著圖書館的女孩來到我們實習的香山牧場。

她止不住興奮地從在火車上便不斷說著吉米哈利的故事。
「我高中的時候第一次在學校的圖書館看到他寫的『大地之愛』。」

「高中時的圖書館也是一個很棒的圖書館,獨立於學校裡
所有的建築,矮矮兩層漆成白色的建築靜靜立在校園長滿大
樹的最深處。最棒的是什麼你知道嗎?是要進去圖書館時的
那扇紗門喔。」女孩伸出右手推開那扇隱形的門,「門框用
油漆不太均勻地塗成白色,綠色的紗門布已經被推得有些朝
裡面凹進去了,門把的漆早就被摩挲得喪失顏色,呈現原來
的鐵色。」

她頭朝向窗外飛逝的景色,咖啡色的瞳孔望向不知名的地
方,髮上彩色的夾子閃閃發亮。「裡面有許多窗子,窗子外
是好幾棵年紀極大的蘋婆樹,書架和窗框都是老工友自己漆
成的淡黃色,所有的書都因為通風良好及光線充足而顯得精
神很好。我在『西洋文學』的架子上第一次看到吉米哈利的
書,攤在圖書館的木頭大桌子上,我一下子就喜歡了,連翹
了兩堂課讀它。」

「有一陣子還因此非常想變成一個獸醫呢,可惜數學太爛。」

我安靜笑著看她滔滔不絕,突然覺得非常喜歡這個女孩子。
她腦子裡奇奇怪怪的影像和她放在膝上纖細的手指,都非
常喜歡。可是我是史納夫金啊,史納夫金不會從姆米谷裡帶
走任何東西的,我能帶著圖書女孩走到哪裡去,或是我將被
她帶往哪裡,當時我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

香山牧場延著山坡而建,走細細長長緩慢彎曲的小路,可
以看見許許多多的牛在好大的綠色山頭懶洋洋一面輕輕搖著
尾巴一面吃著草。圖書館的女孩興奮極了,發現一頭牛的屁
股長著一顆又大又圓的肉瘤時,拚命慫恿我,「ㄟ,你去幫
它拿掉嘛,人家吉米哈利有一次也遇到這種情況,以為要動
大手術了,沒想到他只輕輕碰一下,瘤竟然莫名其妙就掉下
來了。牛主人簡直佩服得不得了,覺得他根本是神醫呢。」
女孩好大聲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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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8)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Mon Dec 27 21:41:10 1999)

圖書館的女孩(8)

高中聯考放榜,我跟黃國正都上雄中,阿義附中,阿成則
掉到左中。阿美則如計畫念了一所私立高職。阿義與阿美的
學校離得很近,一次他還百思不解地問我,黃國正怎麼會在
左營和阿美一起出現,我拿撞球桿敲了他一下,「換你了啦
,快打快打,問那麼多幹嘛。」

沒有人知道我曾經寫了一封信給阿美。就在黃國正說要追
阿美的前一天才寄出去的。阿美沒有回信,我知道她選擇了
黃國正。反正青春就是這樣吧,總不至於像少年維特,失戀
就得自殺,何況我去哪找一把槍呢。

我只是經常想起阿美。

想她在學校操場奔跑的樣子,短而柔軟的頭髮飛揚起來。

那是國二的全校運動會,最後的比賽項目,男女混合接力
賽,我被排在最後一棒,阿美是倒數第二棒。

一整天的運動會下來,原本很熱得很激烈的天氣在傍晚也
逐漸緩和,天邊出現橘黃色的光線,風有點涼了。我立在白
線前,膝蓋微微抖著,周圍的吶喊聲混成一片,只覺得轟轟
地響。我一回頭,發現阿美已經出發了,她短短的頭髮飛揚
著,不知為什麼我遠遠可以看見她十分認真的眼睛。

她朝著我奔來。遠處有女生的聲音尖叫著:「阿宏,加油!」

我張開右手掌背在身後,感覺跑道隱隱震動著,我回頭。
阿美已經靠得很近了,她的兩頰紅紅的,那一剎那,她將棒
子交到我的手中。柔軟的指頭觸碰著我的。她很輕地、世界
上只有我一個人聽見地說:「阿宏。」

我向前奔去,腳步交換迅速得已不是我的意志可以控制的
,但腦子裡卻異常清晰起來。阿美輕輕叫我時,我心底最深
處的一善門,突然咿呀一聲被打開了,許多脆弱的、美麗的
、溫暖的感覺,汨汨湧出。衝過終點線的一瞬間,同學們擁
上來抱住我,我看著遠遠立住微笑看我的阿美,一面拚命流
著眼淚,那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地為阿美流的淚。

醒過來時,月光像水一樣照著我的床。我的意識還沉在地
中海溫暖的底層,過了好久才噗噗冒著氣泡慢慢浮上水面,
阿美溫暖的手指觸感彷彿還在指頭上,我探頭尋找自己的位
置。是啊,已經是好多年後的現在了,我正躺在男八舍我上
鋪的床上。探手摸向胯下,黏膩一片,我靜靜爬下樓梯,打
開櫃子找出新的內褲。

凌晨三點的宿舍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我的拖鞋的聲音迴響
在走廊上。浴室裡不知名的水龍頭滴滴答答漏著水,轉開蓮
蓬頭,一下子急速噴出的是冷水,我狠狠打了個冷戰,水越
來越暖,仰頭迎著水柱,彷彿聽見遙遠荒原中白色的大狼孤
獨立在山丘上,向月亮不斷號叫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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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9)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Tue Dec 28 20:57:26 1999)

圖書館的女孩(9)

「喂,史先生。」圖書館女孩在暖洋洋的星期天下午打電話
到寢室來,聲音聽起來非常有精神。

「啊,是妳。」打了一早上的壘球,才洗了澡睡下。室友都
不見了,窗外的草地曬著亮晃晃的陽光,麻雀在上面輕輕跳著
,有人把棉被曬在矮樹叢頂端。

「你還在睡呀。」

「嗯,早上打了球,才剛剛睡,」我伸手摸索鬧鐘,「啊,
快四點了。」

「對嘛對嘛起床囉,天氣好好喔,上次你要的那本書已經還
回來了,趕快來拿吧,我請你喝咖啡喔。」

天氣果然很好,走出宿舍,陽光伴隨所有世界上的細碎聲音
一起撲面而來。男八舍的「舍狗」小黃搖著尾巴過來。

「來,小黃來。」我蹲下身子,揉揉小黃的頭和耳朵,它舒
服得一翻身,露出肚子來。不知哪個房間傳來「凡人」的歌,
袁惟仁和莫凡很好的合聲唱著「RHYTHM OF THE RAIN」,太亮
的天光照得我瞇起眼睛,「Listen to the rhythm co falling
rain,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I've been。」

圖書館的女孩竟然戴著一頂綴著白色毛球的紅色毛線帽來上
班,身上則是豔紅的緊身短洋裝,露出非常漂亮的腿,兩隻耳
朵上則各掛著雪撬和糜鹿的耳環。

「嘿,我在這裡。」一發現我她立刻站起來向我揮手,一面
無聲地用嘴形招呼著。

「妳今天怎麼穿成這樣?」我走到櫃台前,手放在褲口袋裡
看著她臉上閃閃的亮粉和粉紅得十分美的嘴唇。

「聖誕節快到囉,雖然不是教徒卻非常喜歡這個節日呢。」
她向我攤開雙手,細細指頭上戴著好幾個銀色造型誇張的戒指。

「妳真的好像一個聖誕樹。」

「是一棵性感的聖誕樹喔。」真的是很搶眼性感的美女,我
已經發現好多念書的男生偷偷盯著她了。

「啊對了。」她從櫃台裡走出來,意識到周圍的眼光,連忙拉
一拉那太短的裙子。「我們買新書了,那些生理學啊什麼英文名
字一看就會頭痛但是你一定會喜歡的書,買了一大堆喔。」

我們走向陰暗的圖書館的深處,果然在飛滿灰塵的走道盡頭,
堆著一車新書。

「你看這麼多,都編好目了,可是還沒時間上架。」她順手拿
起一疊,對照著號碼放進書架裡。我們靠得很近,圖書館女孩的
耳根散發一股很好聞的香水味,她講話動作時,耳環輕輕晃著,
暗香浮動。我伸出手來抓住她的手臂,女孩驚訝得抬起頭來,我
把手移到她很細的脖子後方,感覺到極細膩的膚觸,她輕輕「啊」
了一聲,還來不及說什麼,我已經低頭觸到她的嘴唇。

圖書館的女孩的嘴唇十分柔軟,淡淡地有種花香。起初因為嚇
一跳她靜靜的,但隨即好熱情地回吻我,那疊書啪一聲掉在地上,
她伸出雙臂摟住我的脖子,我有種暈眩的感覺。突然想,現在有
天使在旁邊看著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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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10)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Tue Dec 28 21:03:45 1999)

圖書館的女孩(10)

上了高中之後,我們一群死黨逐漸不再那麼常在一起了,只有和
黃國正比較常在學校遇見,但也總是點頭閒聊兩句又匆匆分開。輕
描淡寫說說阿成和阿義都在學校交了女友一類的事。我又變回那個
總是自己一個人的男生,下課之後在學校附近吃麵,然後到電動玩
具店裡嘗試新的遊戲,或者在漫畫店裡看永遠看不膩的安達充的「
鄰家女孩」。坐客運車花很長的時間顛簸回家,到家都很晚了,黑
漆漆的屋子正等著我開燈,小黑狗搖著尾巴好高興地迎上來。

母親危戰戰虛弱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來,「阿宏你嫂嫂來煮過飯
了,用紗罩蓋著,你自己去熱一熱吃。」

「不用了,我吃過囉。」

「你就是這樣,才會瘦巴巴啦。」

撩開陳舊的花布簾,母親坐在陰暗的床沿,侷僂著背,喃喃地像
對著地板說話。

「阿母。」我放下書包,蹲在她眼前,握住她幾乎已經沒有肉的
涼涼的手。「今天有沒有比較好?」母親抬起眼睛來看著我,笑了
。「阿母沒怎樣,只是老囉,太晚生你了,你看你還這麼小,我卻
老得不成樣了。」

我把臉埋進母親的手掌裡,對她說:「阿母,你不老。」


放完暑假升上高三沒多久,黃國正跑到我們班上找我。

「阿宏你有沒有錢,借我一些。」他蒼白著臉,卻顯得很鎮定。

「要多少?」

「六千有沒有?」

我放學後到學校附近的提款機把哥哥給我這學期用的零用錢全部領
出來。「這樣夠嗎?」黃國正接下錢點點頭,然後看著我,伸手拍拍
我的肩膀,「阿宏多謝。」然後就騎著機車走了。夏末的風暖暖地吹
著,我站在那裡一直看著黃國正的背影,下班的人潮從我周圍川流而
過,車站附近的小吃攤冒著好聞氣味的煙,附近有火車鳴著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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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11)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Tue Dec 28 21:11:46 1999)

圖書館的女孩(11)

幾天之後黃國正到我家找我。我們爬到屋頂去聊天,小黑狗跟著奮
力爬樓梯,上了屋頂它四處巡嗅,灑了幾泡尿後,窩在我的腳邊睡去。

「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跟你借錢?」

「你如果不想說我就不想知道。」我看著遠處的工業區冒出黑黑的
煙,在半空堆出一層烏雲。

黃國正走到我旁邊來,說:「阿美懷孕了。」

雖然也曾想過有沒有這種可能,但黃國正真的說出來時,我的心臟
還是緊縮了一下。我不知道能說什麼,低頭看著小黑狗,它已經微微
發出鼾聲了。

「我得帶她去墮胎。」黃國正望著遠處瞇起眼睛,好像正在解一題
複雜的方程式。「她總是這樣,笑笑的,好乖地聽我講的話。我說去
墮胎吧,她穿著制服坐在那裡,膝上放著書包,什麼也沒說,然後點
點頭。我就說那我去弄錢,我打聽過了,有個婦產科醫生專門做這個
的,很多那種場合的女人都找他,很安全,也便宜,只要六千塊。」

我蹲下身體,伸手摸摸小黑狗,它被驚醒了,睜開圓圓亮亮的眼睛
看著我,仍側躺著,卻拚命搖著尾巴。

「那天我們特別換了便服,怕被認出學校來。但是一推開診所的門
,所有坐在椅子上的人看過來,似乎一切就都被看穿了。那些穿著俗
氣濃妝豔抹的女人好像在說,你們跟我們一樣喔,都做了見不得人的
事。當時我恨不得馬上衝出去,但阿美緊緊扯著我的襯衫,低頭一看
,她整個臉都蒼白了,額頭都是汗,連瀏海都可憐兮兮濕濕貼在臉上。

我鼓起勇氣走到櫃台,小姐一臉不耐煩丟出一張切結書,上面寫一
切都是自願的,如果發生任何意外要自行負責。我簽了假名和假資料
,她也不看證件,直接就叫阿美進去了。

護士要我進一個房間去等,我不敢坐那張看起來很不潔的床,只好
插著口袋靠著牆站。整個診所陰慘慘的,只有空調轟隆隆好大的聲音
,空氣中都是藥的味道。我聽見隔壁斷續傳來護士對阿美講話的內容
,好像要她把衣服都脫了,然後幫她上麻藥,接著出現一種好響的冷
冰冰的機器運轉聲,先是嘩啦啦啦,然後是抽氣的聲音,咻!咻!咻
!好幾次。」黃國正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眶紅紅的,看起來很嚇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簡直像是昏迷了,護士把阿美推出來時我才
驚醒。她意識是清楚的,可是身體動不了,我跟護士一起把只穿著白
袍的她移到床上。護士順手把她脫下的衣服拿給我。我抱著那些剛剛
還穿在阿美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覺得那像是阿美脫下的一層皮還是身
體的某個部分似的,我看著它們,完全不能理解那是什麼東西。

阿美從白袍下伸出手來,我頓了好久才去握住,手冰極了。她閉著
眼睛說我看見了,我問她看見什麼,她說,我看見我們的小孩子了,
照超音波的時候看見的,好小好小只有大姆指那麼大,可是真的已經
有一個嬰兒的模樣了。她說著開始哭起來,我卻沒有辦法抱著她給她
安慰,我不懂為什麼,可是就是沒有辦法。」

黃國正一下一下用拳頭搥著水泥的圍欄,毫不留情得像那根本不是
他的肉。我站起來,扳過他的兼膀,然後揮拳重重揍了他,他搖搖晃
晃站起來,我再揮一拳,這次他在滿是灰塵的地上躺了很久,然後哈
哈大笑。

「阿宏謝謝你,謝謝你。」他站起來,臉上的血和淚糊成一片,「
謝謝你,我現在覺得好多了。」他慢慢往樓梯口走去,正要拉開門時
,他轉過身來對我說:「到現在,我都不覺得我們做錯了什麼,我和
阿美彼此喜歡,即使發生關係也是那麼純潔美好,我們只是犯了一些
小小的技術的錯誤,人誰不會在操作機器或創作藝術時發生一點什麼
小差錯呢?笑一笑就過去了嘛。我只是氣,氣這個世界這樣粗暴地對
待我們,用可笑的道德標準來審判,強加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和品質低
劣的醫療在我們身上。」

他用袖子抹掉臉上的血,突然笑了。「不過阿宏我知道,你揍我不
是因為我讓阿美懷孕了,而是氣我讓阿美受那樣的委曲對不對?」

黃國正匡一聲帶上門,我好像還可以聽見他那哈哈的笑聲,屋頂的
風好大,簡直冷得令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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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12)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Thu Dec 30 13:48:51 1999)


圖書館的女孩(12)

經過這麼多年,當我每次進入一個圖書館,乾涼而有歷史的
書籍氣味撲面而來時,我總禁不住停下腳步。深深吸一口氣,
圖書館的女孩及她所代表的年輕歲月、一切說什麼也不能忘記
的聲音話語和影像,就像潮水般淹沒了我。

陽光像多年前一模一樣地透過窗戶落在圖書館的地板上,灰
塵在光束中飛舞,古老的地方竟有著同樣的建築物的呼吸氣息。

有一年冬天在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我與仍想繼續觀看展覽
的妻子和兩個女兒暫時分開,一個人循著咖啡的氣味,找到了
位於博物館角落靠著中央公園方向有落地窗照進溫暖陽光的小
咖啡座。冰冷的雙手因抱握著卡布奇諾的杯子而逐漸溫暖起來。

我脫掉長大衣,舒服地靠在椅子上,面對著被陽光照射得閃
閃發亮的中央公園。穿著輪鞋、踩滑板、俯身在腳踏車上的紐
約人像箭一樣在寬大的馬路上穿梭,金髮高佻的女孩在額頭箍
上髮帶,活力十足地慢跑,偶爾有戴著高禮帽穿著黑色燕尾服
的車夫拉著兩匹白色駿馬的疆繩,神氣極了架著金色與白色相
間的馬車經過。十二月乾而暖的陽光曬進博物館內,我從大衣
口袋中拿出卜洛克的小說,攤開來放在咖啡杯旁慢慢讀著。

突然我彷彿聞到一種熟悉的古老的書籍的氣味,我一面想著
不可能吧,一面繼續翻著書頁。然而那樣的味道越來越濃厚,
伴隨著安靜巨大空盪空間獨有的空氣粒子碰撞產生的回音。

我抬起頭來回望大都會博物館,白色高亮的建築依舊,吧台
的服務生仍專心地煮咖啡,旁邊一對白髮老夫妻相對以像俄文
的語言交談著。

「嘿,阿宏!」

我轉回身子。不可思議地看向窗外。圖書館的女孩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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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13)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Thu Dec 30 13:49:59 1999)

圖書館的女孩(13)

仍舊是二十三歲那年的模樣。她鬆鬆綁成的兩條辨子間纏繞
著螢光粉紅的絲線,臉頰和嘴唇紅通通的。她坐在美麗閃閃發
亮的馬車內,拚命向我揮手,嘴唇做出不斷呼喊我的名字的形
狀。她手指上銀色的戒指反映著太陽光。「阿宏是我,是我,
你好嗎?這麼多年你過得好不好?」圖書館的女孩似乎大聲這
麼喊叫著。

我猛然站起,匡噹一聲踢翻了白鐵雕花的椅子,發出的巨響
迴盪在博物館內。我在落地窗前來回走著,試圖找出通向外面
的門。在一個角落裡我發現了一扇有著白色框子的門,用力一
拉,門卻動也不動,我不顧一切嘩啦嘩啦搖晃著它。圖書館女
孩所乘的馬車越來越遠了。我做的動作使得整面博物館的落地
窗發出驚人的喀喀聲。

馬車終於成為一個光點消失在遠處。我回頭看見所有的人瞠
目結舌地看著我。原來正煮著咖啡的服務生舉起手來似乎要說
些什麼,見我轉過來,嘴巴僵住成為一個O字型。我向大家點
點頭,慢慢走回座位,那杯卡布奇諾仍散發著熱氣及香氣,陽
光靜靜落在書頁上,彷彿時光在這張小桌子凝住了。

我坐回陽光曬得暖暖的椅子上,「那個」圖書館的氣息逐漸
淡去,聲音的粒子也變得稀薄。我把雙手蓋在臉上,咬著牙,
安靜而兇猛地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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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14)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Sun Jan 2 12:53:21 2000)

圖書館的女孩(14)

冬天來了,圖書館的女孩戴著一頂許多顏色的毛線交纏織成的、
形狀像古老年代的飛行員戴的有著兩條帶子的可愛帽子,把身體縮
得小小的,窩在圖書館的櫃台後,一面啃著從半截手套露出來的手
指甲,一面專心地讀著什麼。

我叩叩敲著桌面,「同學,我要借書。」

她像剛剛結束通靈工作的靈媒般,茫然地抬起頭,然後笑了,「
阿宏。」

我伸手翻她正在讀的書。「人性的枷鎖,你這麼喜歡看書的人怎
麼現在才讀這個?」

「以前看到這樣的書名和這種厚度時,都覺得好沉重,心想要有
一天齋戒沐浴後,再像聖經一樣慎重其事地端出來看。」圖書館的
女孩眨眨咖啡色的睫毛,「可是今天早上我才開圖書館門,突然有
一個長像十分好的女孩子來還這本書,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跟我
很熟似地聊起來,說著說著就坐在那張椅子上。」她指指就在我旁
邊,一張看起來似乎很舒適的椅子上。

長像很好的女孩子對她說,「最近會有很好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耶。」

「例如什麼呢?」

「就是戀愛之類的事情嘛,跟一個很棒的男生談戀愛喔,」女孩
湊近她一些,低聲地說,「你會跟他上床呢。」

「啊?」

「真的喔,我可以看到一些事情,別人看不到的。就像,」她把
要還的「人性的枷鎖」推近圖書館的女孩一些,「你還沒看過這本
書,對不對,我就是知道這樣的事情,而且只要開始,你就會喜歡
上毛姆這本書。」她一面說一面得意地把腿疊起來,上面的腿晃呀
晃的。

「好吧。」圖書館的女孩想了一下說,「關於上床的事,妳究竟
看到了多少呢?難道我跟那個男生兩個人就光溜溜地在你面前作愛
,然後你就像看著A片那樣看著我們嗎?」

「這個,」她遲疑了一會,不免有些覺得遺憾似地說,「其實沒
那樣看到哩,雖然如果真的可以的話就實在太刺激了,可惜不能啊
。我只能感覺到,感覺有一種『流』,這樣而已。」

「那就好。」

「你編的吧。」我不可思議地盯著圖書館的女孩。

「才不是。」她把人性的枷鎖最後一頁的借書卡抽出來放在桌子
上,「不信你看。」

借書卡上面最後一行整齊地寫著名字和系級,陳曉曦,外文三。

「陳曉曦,念起來怪怪的,好像叫人早晨要起來尿尿的感覺。」

「拜託,」圖書館的女孩大笑起來,館內讀書的人抬起頭來看發
生什麼事了,「這是很有詩意的名字好不好?」

「嗯,的確很有『濕』意。」

她又大笑了。難得的冬天陽光穿過樹叢照進圖書館裡,把大家身
上穿的厚衣服曬出微微的水蒸汽來。「上床嗎。」我想著,「真不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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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15)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Sun Jan 2 12:53:54 2000)

圖書館的女孩(15)

升上高三後,能一起打籃球的伴變少了。即使放學後能找到幾個
人玩一下,也是半個小時大家就紛紛穿回衣服,說要回教室念書了
。我繼續一個人留在球場,三分線,三步上籃,空中停留,罰球線
投籃,灌籃,不然就練球越全場空心進籃的特技。天色逐漸昏暗的
球場上,我碰碰地拍著黃藍相間、灌了飽飽的氣的籃球,手上的觸
感十分真實,聲音迴盪在操場的圍牆、樹叢和教室之間。

穿過下班的車潮,到對面的店吃麵,頭頂的電視轟轟響著報晚間
新聞。突然有一則新聞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持著筷子仰頭看那彷彿
下著雪的收訊不良的電視畫面。主播說今天上午台北市發生一起離
奇車禍,一個穿著聖誕老人衣服的騎士在新生南路與一輛小客車發
生擦撞,事發之後小客車的駕駛人立即下車查看,卻找不到機車騎
士,現場只留下一布袋的禮物和稍有損壞的機車。小客車駕駛人表
示,他的確有看到是一個穿著聖誕老人衣服的男性騎著這輛機車,
不過擦撞並不嚴重,應不至於把他撞飛到找不到的地方。警方呼籲
當事人或知道這輛機車的人趕緊出面認領機車和禮物。

「怪怪的。」我繼續低頭吃麵,思考著不知道那個布袋裡裝著哪
些禮物。

唱片行裡正播放著WHAM的「Last Christmas」,雖然喇叭的效果
相當粗暴,但兩人非常好的合聲仍有著極動人的內容。那一陣子我
迷上彈吉他,低頭在橫櫃裡想找那張Eric Clapton的「Tears in H
eaven」的專輯。後來我就看見阿美了,她背著書包從唱片行門口經
過,我拿著好不容易找到的CD,抬頭正好看到阿美,她比我記憶中
似乎長高了一些,短髮別在耳後,雖然面貌仍舊是一樣的,但卻有
一種無法言喻的、「空白」的感覺,過去豐富滋潤她的肌膚的什麼
,不見了。

我跟在阿美後面,慢慢走著。

阿美停在賣頭飾小化妝品的攤子前,伸手去摸粉紫粉綠的髮夾時,
有朵彩色的微笑突然出現在她臉上,但很快,像從來沒有出現過般,
又消逝了。她繼續像幽魂似地走在燈光燦亮的騎樓間。

「阿美。」我叫她。

阿美回頭,找到我。她的臉上出現一種想哭的神氣,嘴微微嘟起
來,但隨即笑了,「啊,阿宏。」

「好久不見。」我盯著她的眼睛。

「對呀。」阿美無意識地一開一關書包的蓋子,鐵製的鈕扣發出滴
滴答答的聲音。

我們在路中間相對著,擋住人潮,被不斷推擠。「想不想喝紅茶,
我請你。」我十分笨拙地冒出這句話來。阿美咬著嘴唇想了一下,「
不要,不想喝。」她看著我,有種懇求的表情,「我們走一走好嗎,
我想走一走。」

「好啊。」

我們穿過馬路,往人潮較少的方向走去。阿美靜悄悄地跟在我後面
,有時我簡直覺得她已經消失了,回頭一看,她還在,緊緊抱著書包
,對我一笑。夜色降下來,我一面走一面確認著阿美現在就在我身邊
的事實,幸福的感覺把我的身體灌得滿滿的,每一步踏出去都像踏在
棉花上,人聲車聲都模湖而遙遠,好幾次我都認為,這已是人生的盡
頭,下一步,就要墮入永遠的黑暗之中。

逐漸阿美慢慢靠得我近一些,可以聞到她淡淡的洗髮精還是香水混
雜著身體溫度之類的氣味,有時我的手還會與她的手輕輕撞到,馬路
上有一種陽光殘餘的疲倦氣味。阿美的衣服隨著動作發出輕輕的沙沙
聲,我的身體靠近阿美的那一側,汗毛全部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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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16)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Sun Jan 2 12:59:05 2000)


圖書館的女孩(16)

「阿宏,」我們在一個小公園上的長椅坐下來後,阿美突然開口,
「我問你,我跟黃國正的事你都知道了嗎?」我沒看她,點點頭。「
所有的事嗎?」

「嗯。」

「那就好。」阿美像是鬆了一口氣,聽起來竟然有一種高興的氣氛
。「我終於可以可以向一個人說點什麼話了。」

「有一天我作了一個夢。」阿美向後靠在椅背上,仰頭凝視天空裡
的什麼。公園中點起的路燈,在她的臉上照出一層濛濛的光霧。「不
知道為什麼我坐在一列火車中,旁邊原本應該坐著黃國正的位子上空
無一人,但他的外套、剛剛在看的書都還留在那裡,甚至絨毛的椅套
都還留著他的溫度。我沒有急著找他,心裡很定,莫名其妙知道他再
也不會回來了。我一直一直看著窗外,突然看見你,你乘著一隻很大
的老鷹經過,飛在那一大片的草原上,笑嘻嘻跟我揮手。」

阿美輕輕笑起來,「很三八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第一眼看到黃國正時,就非常喜歡他。他
冷冷的,好像心裡有許多比我們都踏實的東西。他跑來說喜歡我的時
候,我的心情,只能說是受寵若驚。怎麼會是我呢,我怎麼能夠這麼
幸運。我到現在都還常常這樣想。

從來沒有後悔過的。黃國正帶給我的,是非常極端的狂喜與痛苦,
那種尖銳的穿透性的力量是那麼強大。不論我喜悅或痛哭時,我都因
此彷彿可以把手摸進自己的靈魂裡,感受到一種生命的熱度,只有在
那樣的時候,我才能清晰地知道我是誰,也才能真正感覺到自己是活
著的。」

我看著阿美。她已經不是當初我認識的那個小女孩了。我的心裡突
然響起那首歌,從前我們最愛鬧她,在她背後唱著,「阿美阿美幾時
辦嫁粧,我急得快發狂,今天今天你要老實講,我是否有希望。」她
一聽紅起臉笑著,匆忙和好友手牽手跑到教室外面去。

一回神,我的耳邊只剩遠處的車輛引擎聲和草叢裡零落的蟲鳴。

「就像那個夢一樣,我每天每天都那麼清楚地知道,黃國正終於會
離開我的。即使在我們最親密、身體緊緊相擁到沒有一絲空隙的時候
,我都彷彿可以聽見,我們之間相隔著、簡直像一整個宇宙那麼大的
空間,數不清的神秘星球在其中運轉的聲音。

沒有辦法喔,一點辦法都沒有地喜歡他呢。多一天也好,多一秒也
好,只要他還有一絲絲喜歡我,我就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其實我真
的很想要那個小孩耶,雖然小得根本看不出來是人,但是畢竟他是我
和黃國正相愛的證明,小嬰兒身上同時流著我和他的血液呢。」阿美
的眼淚滴在她平放在膝頭的書包上。

我靜靜聽著阿美說話的聲音,靜靜聽她落淚的聲音。然後打開書包
,拆開剛買來的「Tears in heaven」的CD,把它放進隨身的
CD player裡,「這是一個歌手寫來紀念他的小孩的歌,小孩子不小心
因為意外死掉了,做爸爸的他十分自責,寫了歌問他,如果有一天我
在天堂遇到你,你會罵我嗎,你會不會還是牽著我的手呢?」我這樣告
訴阿美。

我們坐在長椅上,一人分聽著一邊的耳機,我的另一隻耳朵仍然灌
進所有這個世界的聲音,Eric Clapton 的音樂變得清晰又遙遠。在我
的身邊,阿美很厲害地哭了起來,劇烈的動作牽動著我的耳機,她的
所有的悲傷彷彿都延著那條細細的線,全部傳送到我的身體裡面。我
咬著牙閉上眼睛,向後靠在椅背上,承受那一切像巨浪般兇猛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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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17)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Mon Jan 3 21:27:32 2000)

圖書館的女孩(17)

圖書館女孩的叔叔曾經為了投資的目的,在墾丁買了一間
小小的渡假別墅,但後來因為房地產大跌,別墅不易脫手,
就只好暫時借給親朋好友作為渡假之用,但是大部分的時候
都是孤伶伶地荒廢在海邊的。

因此六月我考完畢業考之後,圖書館的女孩問我是否想去
墾丁渡假。我想了一下,反正研究所九月才會開學,這段空
檔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做,去墾丁曬曬太陽似乎是不錯
的選擇。我一面這麼想時,一面好像就可以聞到海水的氣味
似的。

「好啊。」我靠在書架旁,跟站在矮凳上整理書籍的圖書
館女孩說。

「太棒了,這樣一來,我就真的可以跟你上床了呢。」她
歡呼起來。「喂,小聲一點吧。」我環顧四周,把手指放在
嘴唇上低聲對她說,「天使聽見囉。」

「天使也會很高興的。」她得意揚揚地繼續把書籍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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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18)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Mon Jan 3 21:31:36 2000)

圖書館的女孩(18)


然後會通靈的、長像很好的女孩找上了我。

她走過來,把對面的椅子拉開,自顧坐下來時,我正在
35元咖啡館一面吃早餐一面讀著史蒂芬金的「四季」,由於
正讀到悚然處,她的動作結結實實把我嚇了一大跳。

「啊,」她突然伸手翻我的書頁,「是這本喔,你看到哪
一季了?知不知道『夏』的那一篇有改編拍成電影『站在我
這邊』耶。我個人是覺得啦,這是所有史蒂芬金小說改編成
的電影當中最好的一部。有沒有,它的主題曲這樣唱,stand
by me,stand by me...」她開始在咖啡館裡唱起歌來,邊
唱邊比著手勢,塗成玫瑰紅的十隻手指非常搶眼。

「嗯,」好不容易等她唱完,我客氣地開口,「請問妳是
不是認錯人了?」

「認錯人?」她把上身湊近我,「沒有啊,你是那個史納
夫金嘛!」

「唔...?」

「唔什麼唔啊,我認識那個圖書館裡面的女孩子啦,不過我
雖然沒有見過你,但我剛才一進來就有一種感應,馬上就知道
你是那個女生的男朋友喔。」她眨眨塗著濃濃睫毛膏和黑色眼
線的眼睛。

「我知道了。」我說,「妳就是那個會通靈的人。」

「沒錯!」她把短裙下的腿疊起來,一隻腳晃呀晃地用尖尖
的高跟鞋前端輕輕踢著我,「你長得還不錯嘛,床上功夫一定
很好吧。」

我突然有一種感覺,我最近遇到的女孩子都非常喜歡跟我提
到和床有關的事情。

我看她的樣子,知道這下子書是看不成了,於是把「四季」
闔起來收進書包裡,喝一口已經變溫的咖啡,看看她接下來要
說什麼。

會通靈的女人從PRADA的皮包裡拿出一盒薄荷涼菸來,用一個
銀色細長的打火機點燃了,「嘿,你的手借我看一下好嗎?」
她吐出一口菸後,對我說。

我把右手伸出來,平放在咖啡桌上。她把菸換到左手,然後將
右手掌蓋在我的手上。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她有與她的像貌絕
對不相襯的巨大的手,簡直像男性鋼琴家一樣,單手可以彈十
個鍵般的大而指頭修長有力的手。但長相確實是很好的,有著
少見的挺直鼻梁,大大的眼睛深不可測。

「你在想我的手是怎麼回事對不對?」她在白色的煙霧後笑了
,仔細上色形狀美好的嘴唇閃閃發亮,「等一下再告訴你我的故
事,現在我想先看你的喔。」

她那巨大的手掌逐漸暖熱起來,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暖流竟
然慢慢像穿透肉體地進入我的血管中似的,開始在我的身體裡流
動起來。我甩甩頭,努力想看看窗外,大太陽底下行人和車輛一
如往常川流,咖啡館外的普提樹葉也正常地隨風輕晃,耳邊仍有
咖啡館中播放的輕音樂,隔壁桌細細的談話聲斷續可聞,但我的
意識的卻逐漸流失當中。沒錯,是「流失」的感覺,這個女人正
從我的身體裡企圖「吸」走什麼。

我正想抽回手或稍微提出抗議還是什麼的,但力氣好像都消失
了,遠處阿欽騎著電動三輪車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下午田間蒸
騰出的泥土腥味,阿美輕輕喚著我,圖書館最陰暗深處圖書館女
孩嘴唇的觸感,像一片片輕柔的夢般,輕輕飄拍在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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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19)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Mon Jan 3 21:37:11 2000)


圖書館的女孩(19)

清醒過來時,我仍好好坐在35元咖啡館裡,茫然端起咖啡杯來
喝一口,發現咖啡還有一些溫度。

女人還在抽菸。「喂,你很糟糕耶,」她說,「你會讓愛你的
人很傷心喔。」

「誰?」我覺得腦子還鈍鈍的。

「唉呀不管了,那還是好久以後的事呢。」她似乎有點煩燥地
把菸捻熄在煙灰缸裡。

「對了,你難道不覺得我很詭異嗎?」

「會啊。」

「嗯...」她盯著我,一面發出無意義的聲音,一面點著頭似乎
鼓勵我說些什麼。

我無聲回看她。

「啊,好吧,你這個人,反正我就告訴你囉。」她伸出手把長長
的捲髮撩鬆,抿了抿嘴唇,笑盈盈甜聲問我,「你覺得我漂不漂亮?」

她相當高,長髮長腿,輪廓鮮明,的確十分好看,但總覺得有點
什麼使她看起來比一般大學三年級的女生成熟一些,不是那些分量
很重的裝飾,而是「其他」的什麼。

「你很漂亮。」我誠實地說。

她仰頭高聲笑起來,桌子底下的高跟鞋親暱地狠狠踢我一下。「你
真不錯耶,難怪圖書館裡面那個女孩子喜歡你,哎,」她突然沉靜
下臉,「不過其實你早就看出來了,只是你不願意相信自己心裡那
個聲音罷了。」

「你想得沒錯喔。」她站起來把椅子移到我旁邊,才坐好,服務
生突然出現了。

「那麼我喝一杯ESPRESSO好了,你呢?再喝一杯什麼.」她問我。

「拿鐵。」

在咖啡送來之前,她都沒再說話了。我們靠得很近地默默看著窗
外,店裡放著一首老歌,是有一陣子我非常喜歡的,Simon 和
Garfankel 的「The sound of silence」。這樣坐著一起安靜地聽
喜歡的音樂,突然覺得我們似乎好久以前就認識了。

她慢慢喝掉大約半杯的咖啡。

「我原本是男人喔。」她說。

「嗯。」

「你看我說你感覺到了吧。」她又點了一支菸,「二十歲之前都
是喔。你一定會以為我是那種從小就立志要當女人的那種男生吧,
完全不是那個樣子的。不論是小時候或青春期或後來變成成人,我
在身體或心理上,都是徹徹底底的男性。

高中的時候也曾經交過幾個女朋友,偷偷在KTV或大人不在的家
裡作愛,確實地都達到高潮,對於女性的身體一直很有興趣。所有
男生在成長過程中會好奇的、想摸摸看、想試試看的,我和大家都
一樣。但是這種『正常』的情況卻在大學一年級時突然被挑戰了。
像一個失去記憶的人突然被雷打到。逐漸逐漸一些你根本不知道它
早就在那裡的東西被輕輕撥開灰塵,清楚地被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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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0)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Mon Jan 3 21:39:28 2000)


圖書館的女孩(20)

剛進大學時我抽到學校的宿舍,和其他三個男生住同一個房間。
那種情況你可以想像的,總是不流通的空氣、堆滿食物殘渣穿過好
幾次襪子的地板、貼著飯島愛還是其他AV女優海報的牆壁和天花板
。現在想起來當然覺得很惡心,但那個時候我還是『男生』嘛,所
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

寢室裡有一個醫學系的學長,長了一張白皙乾淨斯文的臉,身材
卻非常棒。橄欖球校隊的,一天運動四個小時以上,胸肌腹肌的線
條簡單俐落,簡直是上帝在天氣很好時一面吹著口哨一面愉快製作
出來的完美藝術品。

有一次我沒課睡得很晚,迷迷糊糊聽見有人開門進來,我從上鋪
探頭往下看,正好看見學長剛洗好澡,散發好聞的香皂洗髮精香味
全裸站著,用一條大毛巾擦乾頭髮和身體。

雖然從前也不知看過多少次同樣是男生的裸體了,但那天我看見
的學長,身體完美得像米開朗基羅的大理石雕,在從窗外照進來的
陽光中閃爍著不可思議的光輝。我楞在那裡,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喉嚨突然非常乾渴。學長抬頭看見我的表情,同樣沒說話沒笑,
只是定在那裡。我有一種感覺,學長是以藝術品的姿態,盡情展示
著他的身體。

午後的陽光中,我們靜靜相對。我看見學長的身體逐漸興奮起來
。我全身發燙,用了不知多大的力氣才縮回自己的身體,平躺在床
上,心跳的聲音大得我懷疑它已經充滿了整個寢室。我聽見學長繼
續用毛巾擦著身體的聲音,我不能克制地想像乾而有些粗硬的毛巾
綿線與學長充滿彈性的肌膚接觸的感覺。

沒多久,我聽見學長爬上通往我的床鋪的樓梯,短短不過幾格的
階梯,我卻覺得簡直像是通往天堂的般,長得不可思議,期待又恐
懼的心情讓我覺得身上有無數的螞蟻在爬。到現在我都還可以清楚
地感覺到學長的重量壓踩在階梯上發出的咿軋聲音和震動,一格,
又一格,他身上的香皂味逐漸逼近。」

「啪!」她突然伸手在我的臉前重重拍了一下,「好啦,故事講
完啦,就是這樣了。從此之後我就沒辦法喜歡女生,只喜歡男生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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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1)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Wed Jan 5 20:55:28 2000)


圖書館的女孩(21)


她仔細地檢查了我的兩隻眼睛,然後笑了。「我喜歡
你喔,哎呀你可別誤會,不是那種啦,你,嗯,」她從
頭到腳打量我一番,揮揮右手,說,「你不夠俊美呢。
只是單純地覺得你做為一個人類的話,不論性別是什麼
,都是一個很棒的人。說起來也很有趣,或許是因為兩
種性別我都經歷了,因此我每遇見一個人,我就會看著
他們這樣想,如果換了一個性別,他會是什麼樣子呢。」

說完她站起來,拉平絲襪的皺摺,迴身看看短裙是否
平整。提起她的PRADA,「Bye-Bye囉,史納夫金。」

「陳曉曦我還有問題想問妳。」

她轉過身來,臉上突然有種可憐的表情,但隨即又笑
起來,「啊,差點反應不過來我的新名字,我以前可不
是叫這個名字。」她停了一下,「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不過我沒辦法一下子全部都告訴你呢,我得去上我最喜
歡的法國文學了。」

新名字叫作陳曉曦的長像很好的女子,邁開長長的腿,
似乎很悠閒地拉開咖啡館的門,慢慢走在人行道上。店裡
一直不曾中斷的音樂突然停了,簡直像是被她帶走了似的
。我把「四季」重新拿出來,讀著四個小男生決定出發去
找一具屍體的故事,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的咖啡,突然覺
得非常非常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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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2)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Wed Jan 5 20:58:27 2000)


圖書館的女孩(22)


雖然藏身在陰暗圖書館的深處,圖書館的女孩終究還是
被發現了。每次我走進圖書館,她的櫃台前總是靠著幾個
男生。

「同學妳是新來的啊?」

每次總會聽見不同的搭訕起頭。我找了一張靠近櫃台的
書桌背對著他們坐下。

圖書館女孩問他,「要借書還是還書?」

「同學妳好冷淡喔。」

圖書館的女孩抬起臉來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睜著
那雙看起來很無辜的眼睛,靜靜盯著他看。男生禁不住退了
兩步,「好好好,我要借書,我現在去找。」說著慢吞吞往
書架走去。

我趴在桌上,繼續翻著赤川次郎的「三姐妹偵探團」。突
然被什麼東西敲中頭,白白的紙團落在桌子上,打開來看,
上面寫著,「白癡」。

「為什麼只跟我說話呢?」我們騎機車往陽明山的路上,
我問圖書館的女孩。

她緊緊抱著我的腰,大聲像對著風吼地說,「因為」,然
後就沒再說什麼了。

到擎天崗時已經接近黃昏,有些冷起來。「還要上去嗎?」
我問她。女孩藏在圍巾後的臉被風吹得紅通通的。點點頭。

天空一絲雲也沒有,正在落下的太陽因此顯得豪華極了,
像古代中國紫禁城在皇帝下朝回宮後點起了驚人數量的火把
似的,站在山頭上四顧,殘餘的日光與山中嵐氣混染出各種
不同的顏色。

「因為,」坐在草地上的女孩突然說話了,她的瞳孔反映
著夕陽,看起來竟然像彩色的。「因為我第一次看見你時,
就希望你能緊緊抱著我。」我正想笑,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
著,我安靜地繼續聽下去。

「第一次在圖書館看見你,與你擦身而過的那一刻,突然
像是冬天穿毛衣時被靜電電到一樣,忍不住全身僵硬。好奇
怪你那麼平凡的樣子,普通的T恤運動褲,一頭不太聽話的頭
髮,也不是什麼驚人的五官。但就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特
別吸引我的地方。簡直就是那一刻你的靈魂突然伸出手來拉
住我的靈魂似的。」

圖書館的女孩把辮子拆開來,然後把長髮藏進圍巾裡,她
轉過臉來看著我,表情十分溫柔。我突然覺得心裡一股莫名
其妙的酸楚。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像一個色情狂一樣,每天都瘋狂
地想被你緊緊地抱著,抱到快要窒息的程度,然後你的嘴唇
吻著我的脖子。我不斷想像跟你激烈作愛的情景。」她抱住
膝蓋看著遠處的山,身體輕輕地前後搖晃,「我這一生也算
見過不少男生喔,如果不怕自誇的話,也曾經有帥得一塌胡
塗的男生追過我。可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來沒有一
個人讓我有這種被打昏的感覺。」

「被打昏?好可怕的感覺。」

「對呀,我現在真的希望自己被打昏了。」

「為什麼?」

「這樣的話,你就會抱著我搖晃我喊我的名字,看我還沒
醒來,你會好緊張,然後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告訴
妳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然後你就會吻我。非常非常溫柔
地吻喔。」

「像這樣子嗎?」我撥開飛散在她臉上的頭髮,俯身輕輕
吻她。女孩的長髮被大風吹開了,纏繞住我的脖子和手,風
裡有一種青草和夕陽的味道。為什麼我會親吻圖書館的女孩
呢?很多很多年之後,每次走進一個圖書館的深處,或是聞
到青草與陽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時,我總會想起圖書館女孩
嘴唇的觸感。

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這種絕對的青春的甜蜜一生只有一
次的。我以為這些不過是人生的風景,像坐火車一樣,過了
山洞之後,總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很久很久之後我再回頭去
看,發現再也找不到桃花源的入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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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3)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Wed Jan 5 21:01:23 2000)


圖書館的女孩(23)

大學聯考放榜後,黃國正考上台大醫科,阿義台大農推,阿
成跑到世新念觀光,我台大獸醫。從高中時那次打了黃國正後
,我們就不曾真正談過話。連到台北來念書,有時在校園裡碰
到,也只是點點頭。

從成功嶺下來,真正開始上課,已經是十月的事了。那年台
北下了許多的雨。我每天從宿舍走到獸醫系館上課,下課之後
再一個人穿過寬廣的校園,到現在已經不見了的「黎光」或巷
子裡的「唐山」隨意讀些什麼書。有時學校活大禮堂會放電影
,我把濕漉漉的傘放在外面的水筒裡,踩著因進水而發出吱吱
聲的涼鞋,小心翼翼找到第一排的座位坐下。

那個時候我非常喜歡奇士勞斯基的電影,在活大禮堂看了他
「十誡」系列中的「愛情影片」和「殺人影片」,和後來的藍
白紅三色系列。

坐在第一排看電影並不是很舒服的位置,總有人會從兩邊的
大門出入,一開一關間嘩啦啦放進許多光線,螢幕頓時花掉半
邊;有時主辦社團的學生或工作人員會在螢幕旁調音響,走來
走去的。而且仰著頭看電影常令人覺得疲倦。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還是都選擇坐在那裡。一整排座位
通常只有我一個人,太響的音響和太寬的畫面竟然給我十分寧
靜的感覺。在那裡,只有故事和我自己而已。黑暗和螢幕的影
像及彷彿貫穿腦子的聲響帶給我很大的安慰,身體啊手啊腳啊
什麼的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靈魂,靈魂和靈魂低聲喃喃互相
訴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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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4)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Wed Jan 5 21:04:10 2000)


圖書館的女孩(24)

一次看到漫畫「小叮噹」作者藤子不二雄其中之一藤子A不
二雄監製的日本電影「少年時代」。後來我曾跟圖書館的女孩
提起這個片子,圖書館的女孩說她是在有一年的國際影展看的
,看完之後躲進廁所裡哭了半個小時,出來時發現下一場又開
始演了,便混進去再看了一次。

當然,我那個時候還不認識圖書館女孩的,那場電影結束後
,活大禮堂的燈亮了起來,我發現黃國正坐在我隔我兩個位子
的地方。他轉頭看見我,露出白白的牙,對我笑起來。

「我剛送阿美去車站。」我們一起走出活大禮堂時,黃國正
把手放在外套口袋裡跟,邊走路邊說了這句話。

「阿美來台北啦。」阿美高職畢業後留在高雄工作。

「嗯。」

「她最近好嗎?」

「還不錯吧,」黃國正說:「我也不太知道。」

我偏過頭看他一眼。黃國正濃濃的眉毛正微微皺在一起。

「阿宏。我交新的女朋友了。」他停了一下,我安靜地等他
繼續說下去。「我們學校護理系的,上次去拉拉山聯誼的時候
認識的。」

「你跟阿美說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怎麼開口。」

第七節下課的鐘聲響起來,工友使勁敲響傅鐘,噹噹噹噹多
急似的。我心裡跟著算,總是算不清楚到底傅鐘一共是幾響。
已有提早下課的人騎腳踏車從我們身邊急急穿過。

「喜歡一個人真是奇怪的感覺。一下子就覺得喜歡了,卻又
一下子覺得不喜歡了。不喜歡就不喜歡了。一點餘地都沒有。」

「這種事我可一點都不了解。」

「還是你好,總是自己一個人,自由自在,不會傷心也不會
害別人傷心。」

「說得也是。」

「阿宏。你去幫我說好不好?」

「說什麼?」

「你幫我去跟阿美說,說我已經變心了。我沒有辦法告訴她,
我怕她會崩潰。」

「這種事,」我深深吸一口氣,「這種事要你自己說的,我沒
有辦法喔。 跟你在一起的那個阿美是一個獨特的、只有和你在
一起時才會出現的阿美,她跟我認識的那個阿美不是同一個人。
你們的關係對她而言,有著一組像是密碼的東西,身為外人的我
,對於這樣的東西,完全無能為力。」

「我懂了。」黃國正點點頭。

走到分岔路口,黃國正對我說他得回宿舍念書了。

「阿宏。」他突然叫我。

「什麼事?」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笑起來。「這我倒不清楚。」

「那我現在告訴你了。你真的是難得一見的好朋友。」

「好吧。」我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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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5)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Sun Jan 9 17:44:20 2000)


圖書館的女孩(25)

大一抽完宿舍,學校來了個通知,說你已抽到學校宿舍
,請於幾月幾日之前自行到有空位的房間尋找床位,之後
向教官登記。

我背著裝有內衣褲盥洗用具馬奎斯小說的袋子,提著吉
他。慢慢走在炎熱得不得了的校園內。小福前空手道、攝
影、舞蹈、童軍、雄友、建北、大陸、國樂、吉他等數不
清的社團擺著複雜擁擠的攤位,不時與舞蹈社跳舞的女生
相撞,吉他社架起麥克風,自彈自唱「戀曲一九八0」。在
學校裡走路、騎腳踏車的學生來來往往。和我一樣剛從成
功嶺下來的男生戴著各式各樣的帽子,露出的腦袋與脖子
交接處仍是青白一片。

我在樹蔭下放下東西,拉起T恤擦汗。

這就是大學了。深深呼吸的話,有一種節慶的、期待的空
氣嘩啦啦灌到身體裡。

雖然多年之後,我會因為人世間種種紛擾,生出對於生命
的無奈與倦怠感。但只要靜下來回視十八歲那年,第一次踏
進大學中的我。仍會因為當時所觸碰到的,時代大氣象的非
凡,和對於自己即將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的期待,而激動不
已。

那是簡直像卡通「七龍珠」中悟空剛剛出生,初初獲得筋
斗雲和金箍棒的時候,小小圓圓靈活跳動,前面的道路有著
許多幸運和挑戰。「前進吧,悟空!」晴朗無比的天空似乎
迴盪著這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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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6)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Sun Jan 9 17:44:51 2000)


圖書館的女孩(26)

敲了許多房間的門,坐在桌子前念書、從床上坐起來或正
在做俯地挺身的學長都回答,「沒有床位囉。」不論那一個
宿舍都一樣的,走廊放滿了鞋子,陰暗潮溼充滿了特別的氣
味。已經覺得好疲倦了,走到男八舍104房前時,我想,這一
間再沒有位子,就去外面租房子好了。

打開門第一次見到大郭,心想完了,死路一條。他背對房
間裡唯一的窗子,逆光一張又高又遠黑黑的臉,穿著似乎年
代極久遠的美軍陸戰隊迷彩大外套,聲音像從天上來的。「
學弟,找床位啊?」口音很怪,像大陸人。

我想說,啊對不起,走錯房間了,然後轉身把門打開,永遠
離開這詭異的學校宿舍,隨便去外面找個再小再爛的房間都好
。但在我來得及開口前,這個像大猩猩的人已經一巴掌拍在我
的肩膀上,沉重得像被雷公不小心掉落人間的鼓槌擊中般。

「來,過來讓我看看你。」他用力扳著我的肩膀,把我攬到
窗前。「嗯。」他湊近我的臉噴出濃濃的酒氣,眼睛也布滿了
血絲,但五官卻異常俊美,驚人挺直的鼻子、英氣飛揚的眉毛
和很有味道的單眼皮。這個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我心裡想,
突然覺得他似乎是個不錯的傢伙。

「嗯,」他說,「拇。」一面竟真的很認真地從頭到腳看著
我。然後衝著我一笑,露出十分潔白整齊的牙齒。「喂,學弟
,你看起來是個好人,嗯,很好,不錯。」他笑得恍恍忽忽的
。「我跟你說,別人來問我都說沒位子了。只有你,只有你,
我一看見你就喜歡你。」他沉重無比的大手又拍上我的肩膀。
「好!就是你了。這裡。」他拍拍靠窗的上鋪床位,拍出一層
像霧般白色的灰塵。「這就是你的床位了。」

「謝謝學長。」我說。

「哈哈哈!」他不知多高興地猛抓頭,「不客氣,不客氣。來
!我幫你整理。」他蹣跚地爬上通往上鋪的樓梯,開始把堆在那
個床上的雜物往下丟,乒乒乓乓發出好大的聲響。在如同被煙霧
彈攻擊後不斷冒著嗆人白煙的房間裡,我企圖以微弱的聲音阻止
他:「學長,學長,不用了,我自己…。」

突然「碰」的一聲巨響,之後,一切都結束了。

我確定完全沒有動靜後才爬到上鋪去看。這位巨大英俊的學長
已經躺在滿是灰塵的床上呼呼大睡了。一面還吐著嘴唇,發出如
雷的鼾聲。

這時我才發覺,房間地板上放著一個打開的保麗龍便當盒,兩
個威士忌的瓶子已經喝得差不多,只有一瓶剩下一點點金黃色的
液體。嗆鼻的酒氣漫延得到處都是。

就這樣,我順利住進了男八舍的一0四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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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7)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Sun Jan 9 17:45:20 2000)


圖書館的女孩(27)

搬進來後我發現我的三個室友都是僑生。大郭是韓國僑生,
阿良是馬來西亞僑生,基仔從香港來的。他們是一路一起念上
來的僑大同學。

大郭嚴格講起來應該算是山東人。他父親早年從山東半島渡
海到韓國謀生,和大郭的母親結婚後便留在韓國變成韓國人。
每次我問大郭,「喂大郭,你到底是韓國人還是中國人啊?」
他便瞇起單眼皮的眼睛,嘿嘿嘿地笑,一面搔著頭,山東腔十
足地說:「什麼什麼人,哇是台灣郎啦,現在是台灣郎了嘛。」

我從來沒見過大郭讀書。雖然念的是我們學校的森林系,但
他白天睡覺,晚上到酒店當少爺,放假的時候就精神十足地去
打橄欖球。唯一他會拿出書本來的時間,就是考試的前一天。

「媽的,這是什麼字啊?」大郭滿嘴髒話地把書丟到我的眼
前,粗大的手指往紙頁上一戳。

「哪個字啊?」我不得不把注意力從我的書本移開,想找出
他是什麼字看不懂。

「這個喔。」

我看了他指的那個字,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大郭。「大郭,這
個字是國字ㄟ。」

阿良從他的座位用他的馬來西亞國語說話了,「你不知道啊
,大郭不認識字。」

「啊?」我張開嘴。

大郭已經一個箭步衝過去,碰一聲踹了阿良的椅子,「胡說八
道,胡說八道,什麼不認識字,操你媽的,也只是幾個字不認識
而已。」

我翻翻大郭的書,果然白淨簇新,只有一些地方注了音。「那
大郭,」我仍然覺得不可思議,「那你怎麼進來的啊?」

基仔欺近大郭,不顧他的反抗,把他手上一張小紙片搶來丟到
我身上。那是一張非常非常小的、摺成像手風琴風箱皺折般的紙
片,上面用針筆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折起來之後簡直就只有三根
牙籤並排時的大小。「靠『計』個啦,他都靠計個手風琴啦。」
大郭已經一巴掌掃過他的後腦勺,「幹,只會給你背漏氣。」

「可是,這個字好小。」

「對啦,對啦,大郭『幾』有眼睛好啦,坐最後一排還可以偷
看到最前面的人的考卷。」基仔笑著滿寢室又跳又爬的,一面說
一面躲避大郭的攻擊。

後來我慢慢知道,大郭不但不認識英文,國文程度也差得可以
,連注音符號都背不了幾個。不過因為他人緣極好,從韓國考僑
大開始,就不斷有戰友支援他,加上製作「手風琴」的技術一流
,於是竟也一路念到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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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8)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Sun Jan 9 17:45:58 2000)


圖書館的女孩(28)

身材高大面貌英俊的他,走在校園裡總惹來女孩子指指點點。
但每次一喝醉,大郭就坐在寢室地板像嬰兒一樣哇哇地哭。

「阿宏我好苦哇。」

我拍拍他,像哄小孩般。

他把粗壯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我媽媽說她年紀大了,以後
如果走了我怎麼辦,我又沒學問又沒技術,以後怎麼辦。我嫂嫂
對她不好,我又沒能力把她接出來住。」他揉著眼睛嗚嗚地哼著
,一面把酒瓶拿起來幫我倒酒,「來,喝酒喝酒。」

大郭為了賺生活費,晚上十點到凌晨五點到酒店當少爺。出門
前他細心拿出他唯一一件寶貝白襯衫,小心翼翼地穿上了,然後
往頭上抹油。打扮好了的他,果然俊美得驚人。他嘻嘻地傻笑:
「今天再拿酒回來喝。」

大郭說他因為長得高大,常常就派在門口站著,客人來的時候
恭恭敬敬拉開大門,來人隨手就是五百塊小費。「要不然站在廁
所,」大郭笑嘻嘻地說,「有沒有,他上完廁所出來,給他遞上
一條毛巾,他擦一擦還給你,又是五百塊小費。嘿嘿嘿。」

天亮回來,大郭那件百年不換的陸戰隊迷彩外套裡總藏了幾瓶
喝剩的酒,「起來起來,你們全部起來。」阿良和基仔早就習慣
他的行徑,翻個身繼續睡。他敲敲每個人的床,然後自己唱起歌
來,不然嗚嗚地哭,很多時候他俯身就吐在地板上。

我從床上坐起來,爬下樓梯,拿出門邊的臉盆,讓他吐在裡面
,然後清理一塌糊塗的地面。

「阿宏,阿宏你來,」大郭坐在地上叫著,「阿宏還是你對我
最好。」他伸手到外套口袋裡,摸出一瓶頂級XO來。

「你看,這一瓶,客人喝剩的。你知道我們店裡開這樣一瓶酒
要多少錢嗎?要一萬塊,一萬塊耶,媽的坑死人,可是就是有那
麼多人甘願。哈哈哈,他們有錢嘛,給他A回來他們也沒差。」

我到廁所用熱水把毛巾洗乾淨,然後回寢室讓大郭把頭臉擦乾
淨。拍拍他,「好啦,睡了。」

「阿宏你對我最好了。」大郭一面喃喃說著,一面爬到床上去
,不多久便呼嚕嚕地睡著。

我看著天花板上反映的已逐漸亮起來的天光,在滿室濃厚的酒
氣中緩緩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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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29)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Sun Jan 9 17:46:37 2000)


圖書館的女孩(29)

不知道是不是看了太多次盧貝松的「碧海藍天」,那天早早
上床,在阿良和基仔聊天的聲音中模模糊糊睡去後,不斷覺得
自己數著,5、4、3、2、1!深吸一口氣,驅動引擎嘩一下把我
拉進海底,耳朵突然鼓脹得難過,四周的光線越來越暗,溫暖
的海水軟軟地包著我。

只有我和海。我竟然可以在海中呼吸,慢慢踢著蛙鞋,海底
有種暈黃的光線搖曳,輕輕呼喚著。我的手緩緩撥動,海水彷
彿是實體,每次手的運動都像伸進誰的肉體之中,攪動靈魂。

海豚遠遠游過來,發出歡喜的嗶嗶聲,它的鼻尖有力地撞擊我
的手掌,尖銳的叫聲越來越大。

「阿宏,阿宏。」我突然感覺到被單的觸感,似乎有人在叫
我。

「阿宏,你的電話。」是阿良,他搖晃著床邊的欄桿。

我坐起身子來,意識卻還留在海底,正辛苦地吐著水泡,努力
要浮到水面上來。

「謝謝。」我爬下樓梯,電話旁的螢光鬧鐘顯示著一點十五分
。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微弱的路燈光線洩漏進來。

「喂。」

「阿宏,是我,你睡了嗎?」是圖書館的女孩。

「現在醒了喔。」

「對不起。」

「沒關係啊。」

「阿宏,現在在下雨耶。」圖書館的女孩聲音低低的,對於剛剛
從海底匆匆浮上來的腦子而言,像從月球傳來般令人無法理解。不
過我仍反應著她的話,輕輕把窗子拉開些。

果然在下雨。是淅淅瀝瀝的那種,窗外的草地升起泥土濕潤的氣味。

「阿宏。」

「嗯。」

「你會不會也有那種感覺。」

「哪一種?」

「每次半夜下雨,我就會覺得非常孤獨。」

我像冬天熱車一樣,慢慢把腦子啟動起來,簡直還可以聽到引擎運
轉的嗡嗡聲。

「半夜下雨嗎?」高雄一向少雨,不過如果半夜下起雨來,習慣睡
在陽台的小黑狗就會跑到我的房間來,鑽到床上,身上還會有雨水和
體溫混合起來的味道。「仔細想一想的話,好像會喔。」

「真的嗎?你也會。」圖書館的女孩聽起來很高興。

「阿宏你現在過來好嗎?」

「過來,過來哪裡?」一下子醒了。

「來我家啊。」

「現在?妳家?」

「對呀。」圖書館的女孩理所當然得像叫我幫她撿起一本書似的。

我再看一眼鐘,一點二十三分。

「現在是半夜吧,我跟妳確定一下。」

「對呀。」

「為什麼現在我得去妳家呢?」

「因為我希望你現在來啊,來我的房間裡,緊緊地抱著我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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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30)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Sun Jan 9 17:47:10 2000)


圖書館的女孩(30)

「為什麼?」

「不為什麼啊,就是這麼想而已。」

我在黑暗中窸窸娑娑地找牛仔褲和外套,確定沒有穿反後,再尋到
鑰匙抓在手中,又冰又硬的觸感讓我清醒不少。我穿戴著雨衣安全帽
騎機車衝過茫茫的雨幕時,不自覺地輕輕哼著歌,「Listen to the
rhythm of falling rain,telling me just what a fool
I've
been….。」等到發現自己正唱著什麼時,忍不住微笑起來。

她穿著白色的連帽外套,把帽子拉起來罩在頭上,站在巷口笑嘻嘻
地跟我揮手。

「妳一個女生這麼晚站在外面,不怕遇到壞人啊?」圖書館的女孩
下半身只穿著粉紅色的短褲,汲著黃色的拖鞋。

「怕你找不到嘛。」

我停好車子,把雨衣和安全帽放進車肚子裡。細細的雨絲馬上淋濕
了我的頭髮和肩膀。

「對不起喔,」她伸出小小的手掌來放在我的頭頂上,企圖為我遮
雨,「我不敢開櫥子拿傘,怕吵醒我爸媽。」

我停下腳步。盯著她看。「等一下,妳是說妳『爸媽』在家?」

「對呀。」她說,「不然這麼晚了他們會去哪裡。」

「妳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什麼?」

「妳爸媽在家,然後妳要我現在,」我看一下表,「半夜兩點整,
進去他們女兒的房間?」

「對呀,所以你要小聲一點,不要被他們聽見了。」

進行這麼像哲學思辯似的對話的同時,我們已經站在她家的大門口
了。她輕輕推開雕花矮門,一隻壯碩的、全身黑溜溜淋了雨之後毛色
閃閃發亮的大狗靠了過來,充滿敵意地看著我。

「甘甘,」她輕輕摸著它的頭,「不要叫喔,這是我男朋友耶。」

「為什麼叫甘甘?」我低聲問她。

「因為像電影『阿甘正傳』裡的阿甘。」

我心裡想,「哪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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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31)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Sun Jan 9 17:47:46 2000)


圖書館的女孩(31)

開門的時後,門鎖發出微弱的聲音,但我們兩個都嚇得僵在那裡,
確定沒有動靜後,才掂著腳尖慢慢往房子的深處走去。圖書館女孩的
家很大,幾扇落地窗照進微光,可以看見很大的沙發和桌子,腳下有
柔軟的地毯,不知道從哪裡傳來花的香氣。

「嗯,這就是我的房間。」圖書館女孩打開燈,是一個看起來很舒
適的女孩子的房間。靠窗放著白色的書桌,上面擺著好幾本書和厚厚
的筆記本,旁邊有一個看起來很昂貴的筆記型電腦。桌子左側有一個
高及天花板的衣櫥。桌子右邊有扇裝著毛玻璃的門,她走過去拉開來
,竟是一個小小的浴室。女孩眨眨眼睛低聲說:「這樣你就不用冒險
跑到外面去上廁所了。」

她把窗戶打開,果然傳來淅淅沙沙的雨聲。

「你聽,是不是很寂寞的聲音?」

圖書館女孩走過來,抱住我,她的頭髮有一股香氣,緊緊靠著我的
身體十分柔軟。「你抱我好不好,要抱得很緊很緊,把孤獨都擠出身
體的那一種抱喔。」

我伸出手臂來環繞著她。我們兩個一起跌坐在她小小的單人床上。

女孩把拖鞋踢掉,赤著白白小小的腳在我懷裡縮成一團。

「喂,阿宏。」她的聲音從埋著的臉中微弱地傳出。

「什麼事?」

「你的心跳好大聲喔。」

「好像是這樣喔。」

她慢慢躺在床上,把被子拉上來蓋住我們兩個。我聞到一種女孩子
特有的身體的香味,特別純潔,卻因此充滿了吸引力。

「你現在是不是瘋狂地想跟我作愛。」

「也可以這麼說。」

「可是不可以耶。」她的聲音輕輕抖著。

「為什麼?」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我可以感覺圖書館的女孩發抖的身體漸漸放鬆,慢慢變得十分柔軟。
我一面想像著她衣服底下滑溜溜的身體,一面努力地想著吉他難度最高
的指法,藉此來分散注意力。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涼意一點一點侵進房
間裡。但我和圖書館女孩的身體都熱得接近燙的程度。

圖書館的女孩似乎睡著了,輕輕在我懷裡像說夢話似地說:「這樣就
不孤獨了。」

我的意識也逐漸像被融化了般,逐漸沉沒在黑暗之中, 再度夢見了地
中海溫暖藍色海水中銀灰色滑溜溜的海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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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32)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Tue Jan 11 20:44:53 2000)


圖書館的女孩(32)

看見透過眼皮的紅紅的陽光,感覺女孩像一尾魚般滑出我的懷抱,聽
見窗外的鳥叫,和屬於一般家庭早晨的對話、吃早餐的杯盤輕輕碰撞、
來往巷子裡上班的人與車。然後又朦朧睡去。夢見年輕的媽媽和幼稚園
裡聖母瑪麗亞的雕像。

「阿宏。阿宏。」圖書館女孩的臉低下來看著我。「起來囉。」

我坐起身子。揉揉眼睛。

「你今天有沒有課?」

「沒有。早上沒有。」

「我今天也是,下午才上班。要不要起來,我幫你做早餐。」

圖書館的女孩把頭髮紮起來,穿著圍裙,站在廚房裡為我煎蛋。

「你喜歡培根還是火腿?」她轉過來問我。

我想了一下,「培根好了。」

我走到很大、鋪著乾淨白色桌巾的餐桌旁坐下來。桌上放著一大籃水
果,還有牛奶和麵包。早上的光線充滿了整間屋子。圖書館女孩的家白
天比晚上看起來更寬敞。幾扇落地窗都向外推開了,風吹進來,風鈴輕
輕搖晃著。外面的庭院裡種了許多樹和花草,我探身看一下,想起來昨
晚的花香是桂花的氣味。

煎好培根和蛋後,她開始磨咖啡豆,手動的咖啡機隨著她的手勢發出
喀啦喀啦碾壓豆子的聲音。

她一面磨一面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笑起來。

「小時候你有沒有看過一套三本的童話叫『大盜賀欽布龍茲』?」

「沒有。那是講什麼的。」

「就是一個大盜叫賀欽布龍茲嘛,他常常做一些很蠢的壞事,然後就
被老奶奶和兩個小男生修理。」磨完豆子她走到咖啡機旁,把咖啡粉倒
進濾紙裡,按下開關,機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咖啡的香氣散發出來。

「有一次他把老奶奶的寶貝磨豆機偷走了,那個磨豆機我印象好深刻
喔。故事書裡有插畫,用黑色線條仔細畫了一個木頭質料有著美麗花邊
和手把的磨豆機,書裡還寫喔,老奶奶一面磨豆一面機器會出現音樂,
隨著動作,這樣,」圖書館的女孩輕輕轉著裡面已經沒有咖啡豆的磨豆
機手把,「慢慢轉會有慢慢的音樂,快快轉會有快快的音樂,如果真的
能這樣,不是很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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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onborn@Palmarama (靜雨) 看板: Story
標 題: 圖書館的女孩(33)
發信站: 台大計中椰林風情站 (Tue Jan 11 20:45:48 2000)


圖書館的女孩(33)

我停下正在吃煎蛋的叉子,想了一下,「真的是不錯。」

「妳說那大盜賀欽布龍茲的童話,三本都叫這個名字嗎?」

「啊,第一本叫大盜賀欽布龍茲,第二本叫大盜賀欽布龍茲第二度出
現,第三本叫大盜賀欽布龍茲第三度出現。」她邊說邊笑。「這不是很
有幽默感的書名嗎?」

「你爸媽去哪裡了?」

「去上班啊。」

「去上班。」一下子還不能意會圖書館女孩的父母還很年輕。我回想
一下今年已經六十多歲母親的模樣,真難想像她還可以去上班。

圖書館的女孩把兩杯煮好的咖啡放在桌子上,然後脫掉圍巾,把頭髮
放下來,坐在我對面開始喝咖啡。

我喝了一口,是很新鮮味道好的豆子煮出來的好喝咖啡。

「真好喝。」我誠心地說。

「ㄟ,我問你。」圖書館的女孩用纖細的手指慢慢地轉著杯子。「你
昨天晚上,一點都沒有想跟我作愛嗎?」

「有啊,想得不得了呢。」

「那,為什麼沒有。是因為我說不可以嗎?」

我看著她映著早晨的光線澄亮無比的眼睛。「因為妳說不可以是一個
原因,但另外有些什麼,在心的最深處,有個聲音,要我不可以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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