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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一去永不回2010-04-20

從太平間醒來,全身硬得像一隻冰塊,在溫度接近攝氏零度的冷凍櫃裡,我的裸體上結滿了霜,白色的霜花凝結在我表皮,凝結在我血管,彷彿連靈魂都被凝結住了。

  冷凍櫃外走來兩名員工,拉開抽屜,白色的工作服上有許多霉斑,兩人低聲談笑,嘴裡叼著香煙,砰咚,將我扔在停屍盤上。

  真希望我的哪邊沒被他們給摔壞了。

  太平間裡空氣很糟,充滿一種福馬林的味道,我緩緩緩緩的吸了口氣,發現味道來自我赤裸裸的身上。我知道,那是一種死亡的味道。

  死亡的味道,一直伴隨我到宇宙的終結,然而終結並非總是結束,有時候也是一種再生的契機。

  等我被推回病房,我身上才漸次有了些暖意。許多人圍繞著我,臉上的表情既不像哭也不像在笑,很奇怪。這些全是我熟悉的面孔,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裡頭有我兒子,有我兒子的兒子,我記得的。

  唯一一位家族以外的人,在優雅之中帶著點老氣──那是芬,我的學生。
  

  護士一天天將日曆張貼回去,點滴也一瓶一瓶的換過,算一算日子,我躺在這間蒼白的病房裡已有兩個多月了。

  我的身體逐漸在恢復中,距離死亡越來越遠,偶爾我會坐著輪椅,在醫院的大草坪上望著夕陽。火紅色的夕陽,從遙遠天際冉冉上升,對一個七十八歲的中風老人來說,這樣的景致還算不壞。

  芬間中來探望過我幾回,然而卻從未久留,在她眼裡始終有一抹淡淡的憂傷──我這模樣肯定很難看吧,病奄奄的?可是她卻從來不說,她只是握緊我的手,輕聲安慰我。

  多麼溫柔啊,這就是芬。

  我的兒子後來悄悄對我說,芬始終未婚,始終都沒能放下心中的眷戀。
  

  到了七十歲生日那天,我已經是一個健康的老頭了。

  愛因斯坦是對的,時與空其實只是宇宙中的一場遊戲,上帝鋪好了時光的地毯,人類則不得不參與進來。所有記憶,早就烙印在我腦海中了,只等我未來一一去經歷,一一去體驗,多神奇啊,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視野。

  退休生涯就要結束了,這樣很好,我喜歡回到學校,一面教書,一面咀嚼我那平凡無奇的一生。在這個家裡有太多我不願去面對的回憶,有多少個夜晚,我對著老照片輕輕落淚?深刻的想念,其實才是情感中最折磨人的部份,有時這真的很讓人神傷,我寧可回到學校,這樣很好。

  回到學校那天,芬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是我的助理,一直都是,但那個擁抱裡有太多含意,我深深的看她一眼,我沒說話。

  她看上去更年輕了,更有一種成熟女人的風韻。我知道她正受著許多人追求,我總鼓勵她去接納,去追尋,抓緊人生中的每一個片段,但她總是靜靜凝望著我。

  角落裡的老收音機,彷彿又在唱著:
  

  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教學的生涯十分悠哉,這才是我想要過的生活。演化論認可了競爭的正當性,反對派則逃進校園。身為一名終生職的教授,我想我應該算是一個毫無競爭力的人吧?

  大多數時候,我都在找尋記憶中的美好片段,然而並不很刻意。

  有時我逛到一家餐館,品嚐到裡頭新推出的菜餚,呀,泰式蒸魚,這股酸辣味道我記得的,原來記憶就是從這兒來的?多神奇啊。有時我捧起一株茉莉,就著陣雨後的清新,那股香味我記得的,原來就是這盆花啊?

  據說大多數人都有過一種既視現象,曾遇見過似曾相識的場景。有人說這是潛意識的矛盾,也有人說這是腦內的知覺系統,和記憶系統的交互影響。

  但我說,這其實只是另一種生活方式,我們都要學著去適應。

  
  那晚芬向我做了激烈的告白,雙手擁緊我,泣訴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她頭髮上的香氣,在我腦海中留下了好深刻的印記,這時我才明白,記憶中的事原來不一定都是那麼美好,有時候也會很痛很傷。

  我告訴她我沒辦法說服自己,沒辦法接收她,並不是為了我們相差二十多歲的年紀,她知道原因的,然而她只是不斷哭泣。

  我在身邊陪了她一整個晚上。

  那晚過去後,芬又恢復了正常,彷彿所有事都沒發生過,連記憶都不復存在。這種人生十分特別,當事情一旦過去,所有的記憶都不存在了。這樣也好,就讓一切都遺忘吧。

  
  又經過一個夏天,芬帶著母親來校園參觀,我和她們見了一面,那是一位慈祥的婦人。見到那位婦人時,我突然有一絲感傷,好像見到了芬的最後歸宿。

  唉,她終究是會離開我的。

  
  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時間過得好快,漸漸的,我好像變得年輕了不少,和從前的我到底差在哪裡,我不知道,但走在校園裡時,女學生對我的笑容好像多了起來。

  有時候時間對我還真像一場謎團呵。

  我在課堂上和同學聊天,聊到了時與空的概念。愛因斯坦說,時間只是空間外的一維,是一個我們難以觸碰到的向量,然而對宇宙而言,時空都只是一種維度,都存在於同一個系統當中。

  相對論的偉大,就在於它將人類的視野從自身尺度,闊大到宇宙時空的尺度;而量子力學則恰好反是,將我們帶到最渺小的微粒尺度。也許宇宙的終極奧秘,就在這一大一小的尺度間呢。

  我拿出一隻彈簧,向學生做出我每年都會做的動作──我拉開彈簧後鬆手,讓這個彈簧往覆的在我手心裡彈動──對這個小玩意而言,它只是不斷在進行收縮伸張,收縮伸張的運動,若不考慮外界的摩擦力,這運動能永遠這麼進行下去。

  我對學生露出了每年都會露出的微笑,我問他們如果宇宙就是這隻彈簧,那麼當彈簧擴張到極致後,時空會有甚麼變化?

  同學們沒回答,就像往年的他們一樣。

  然後一名女孩舉起手了──那是芬?──她好年輕呀,芳華正茂,那一對清澈的眸子,有好多男學生都在看她。芬笑說,宇宙擴張到極致,三維的空間將會塌陷,若時間近似於空間,是否也會跟著收縮塌陷?

  我好驚訝,這女孩說出了我要說的話──時空都只是宇宙中的維度,當三維空間塌陷時,時間也就跟著塌陷,在一般人的想法裡就是時光逆流──這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原來我對她的奇特感覺,就是來自這一堂課,多神奇啊。

  她笑說時光若是逆流,那麼人的生命豈不都要反相了?說話倒著說,走路倒著走,腦袋裡先有感覺和記憶,然後才去經歷?生老病死,死病老生,這不是很古怪嗎?

  我笑了,我告訴她人們不會感到奇怪,人們會適應的,就好比上下左右,到那時也許都顛倒了,但那也只是定義上的不同,人們會學著去適應的,人事一樁樁的到來,又一樁樁離開,悲歡離合,全都不會改變啊。

  她抿著嘴笑了,就這麼看著我好久好久,多可愛啊,這就是芬。

  是啊,人生依舊是人生,都不會輕易改變的啊。

  
  又到了新生入學的時刻,校園裡十分熱鬧,年輕學子們充滿了熱情,準備在這裡迎接他們另一階段的人生。然而不知道為何,我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悵意,校園裡綽綽約約有一抹身影,在人群中無限美好,但卻離我越來越遠,漸漸隱沒在人群中,看不見了,連背影都不復存在。

  我好像失去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回憶。

  
  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我梳好頭,穿上我最好的西裝,帶著兒子來到醫院。我的兒子才剛上初中,我們都好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醫院裡十分忙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誕生或死亡,生與死,依然是人生中的兩個端點,只是定義已經有了不同。

  護士們推著一名母親和嬰兒進入產房,出來時嬰兒沒了,只剩下那名大腹便便的母親。她的丈夫和她十指緊扣,表情十分哀戚,好像剛送走一條生命?

  這就是人生嗎?……或許是吧,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

  我走進安寧病房,凝視著那張被病痛折磨了多年的臉龐──蒼白消瘦,卻依然那麼清麗,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

  她緩緩睜開眼睛,見到我時笑了,笑得那麼緬靦,好像第一次見我的面一樣。我知道,病痛將會逐漸離她遠去,她會好起來的,我知道。

  隔壁病房裡傳來一首歌曲,我和她相視一笑,那是我們兩人都好喜歡,好喜歡的一首歌曲。我緊握她的手,和她一塊靜靜聽著,那首歌聽起來好美,好美。

  
  時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憶童年時竹馬青梅,倆小無猜日夜相隨

  春風又吹紅了花蕊,你已經也添了新歲

  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我只有在夢裡相依偎

  
  公元九千九百億年,宇宙擴張到極致之後,由空間開始塌陷,在同一個時間點上,時光也隨之逆流,所有的一切都重新來過,卻是以相反的方向在行進。

  
  時光一去其實會再回,只是妳我終究無法改變一切。

  
  


  補充一:

  關於時間逆流的思考,曾出現在英國物理學家霍金早期的主張:當一個閉合式宇宙從膨脹轉為收縮時,時間也會開始逆流。在霍金的宇宙模型中,把時間視為與空間相似的一維維度,宇宙膨脹的方向,正是時間流逝的方向,故而當宇宙收縮時,時間也隨之回溯。
  (參考書籍:圖解時間簡史〔修訂版〕P.158,二間瀨敏史,世茂出版社,2004)
  後來霍金雖然放棄了這項大膽主張,但通常被大科學家放棄的主張,仍有鹹魚翻身的可能性。相反的,被大科學家們認定的事,未來也很有可能被推翻。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大科學家們經常都很有人性,並不永遠是對的。

  
  補充二:

  根據科學家們推算,一個閉合式的宇宙會在大霹靂後一萬億年達到臨界點,然後開始塌縮,又花個一萬億年回到原點,如此一來一往是兩萬億年。
  (參考書籍:大霹靂P.17,巴洛著,天下文化出版社,1995)

  
  補充三:

  既視現象(Deja Vu)又稱為記憶錯覺,指人類在相對于生理夢境而言的現實世界中,面對沒見過的場景、事物,卻突然感到自己「曾于某處親見此畫面或親歷過此事」的感覺,即屬于錯覺范疇的似曾相識感。
  對于既視感這一現有科學尚未了解的狀況,部分專家的解釋是,人腦中負責控制情感的部分,同控制邏輯的部分的速度,在極其短暫的一瞬間出現了不一致性。另一說則是時空發生了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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