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事
這件事的起因是。她在路上扭了腳。
她突然地左腳一拐。從踝部傳上來的劇疼使她止了步,她站了一會兒,全身重量撐在一隻腳上,人有點晃晃的,可是試著把重量分到左腳上時,忸到的部位馬上痛起來,根本不可能走路。
她正在人行道上,四面全無支撐,前面有個騎樓柱子,離這裏最少也有十來步遠。她覺得快撐不住了,小心的讓左腳點著地,有點絕望的看著前面的騎樓柱子。
有個東西可以靠一下就好了。
正是下午四點左右,路上人來來往往的,好像沒什麼人注意到她。當然她站的姿勢很怪異,可是也說不上觸目的程度,或許人家只以為那是個殘障的、足部畸型的女人。
她試著走兩步。
沒辦法,重心一上了左腳,馬上劇疼。她只好又停下來。站著,覺得自己很倒霉。
天光很亮,應該可以看得很清楚,然而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困難,每個人都自顧自走著,連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
街道旁的皮鞋店裏,有個店負倚著玻璃櫥窗在向她看。她連忙跟那人微笑,希望引起對方的注意。對方是注意到了,然而那年輕女孩的反應是迅速的調回目光,然後進店裏去了。
「范紅英呀,你這個倒霉鬼!」她咕噥著罵自己。
在這種時候,什麼事都怨起來了。首先就想到,根本來臺灣玩就不順。跟雪玲約了一道的,偏偏她臨時爽約,逼得自己成了單槍匹馬。離開香港那天晚上,阿發和仔仔到她房裏來鬧酒,弄到大半夜,害她第二天起晚了,差點趕不及飛機。老天是兆頭都給了的,偏偏你范紅英參不透這個道理,傻傻的到臺灣來拐腳。在香港任何地方扭到腳都無所謂,地頭她全熟,而現在這是臺灣,鬼她也不認識一個。這下可嚐到天涯飄零的滋味了。
范紅英跟自己皺眉。又打量著過往的行人。對面有個男人走過來,眼瞄了她一下。范杠英馬上跟他微笑,出聲喚;「喂。」
是個年輕男人,穿牛仔褲,好大一件 T 恤,放在褲腰外。他走過來:「你叫我?」
「是,是。」范紅英應。拚命點頭,彷彿不這麼動作強烈,就留不住對方似的:「請你幫一下忙好不好?」
「幫什麼忙?」他問,笑笑的挨近了些。
范紅英當仁不讓的一手伸過去抓住他肩膀,半個身子全挨上去,把那人撞得歪了歪。她急忙講:「我的腳扭到了,不能走路。」
「扭到了哦?」他問,看看肩頭上搭著的范紅英的手,然後說:「真的?」
「真的呀,這種事好騙人?」范紅英氣急敗壞的。他倒是任著范紅英半靠著他,可是自己兩手插在褲袋裏,不懂得該伸手攙攙她。范紅英想:既是你無情,那我也無義好了。她爽性豁出去了,右手勾住這人腦袋,整個身子掛在他身上。把左腳抬起來給他看:「扭到了啊!」
「啊?」這人說。他頭低了低,似在觀察,然後問:「那裏?」
范紅英低了頭,也看自己的腳,腳踝這時很正常,只有些微腫,她用手按了按腫的地方:「這裏,腫了。」
那人也看,應:「哦。」又說:「看不出來。」
「我沒騙你啊。」范紅英說,看著自己那毫無症狀的腳:「過一會就會腫很大了。」
「你保証?」這人說。
范紅英這時也聽出來了,這人倒像在逗著她好玩!她把身子撐遠些,仔仔細細的打量這傢伙。
他也在笑,是個長得還不討厭的傢伙。一張長臉,一笑,臉頰邊拉了好長好長的紋路,,又亮又寬的額頭。范紅英問:「你幾歲?」
「問我幾歲幹什麼?」
「好,你不說你幾歲沒關係,我告訴你我幾歲,我三十六了,沒時間也沒興趣跟你這種年輕小伙子開玩笑。我扭到腳了,你要肯幫忙。幫我找個地方看看,你要是不肯,你也還是得幫忙,總之我賴上你,碰到我,算你今天倒霉。」
這人嗤地一笑,道:「好厲害。」
然後說:「我要走的話你根本賴不住。」
「哦?」范紅英道。一邊兩手一塊兒勾上對方的脖子:「賴不住是吧!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走。」
「別緊張嘛!」他答。瞇瞇笑著,那臉孔都有些甜上來了:「其實剛才我就看到你了,我特地走過來的。」
范紅英這下反有點不大好意思,想了想,還是道:「那我謝謝你,可是還是要請你帶我到醫院去。」
「那沒問題。」他說。一手伸過來摟了她的腰,又說:「別勾得我這麼緊吧!受不了。」
范紅英道:「你要負責送我上醫院?」
「那當然。」他說。手膀子在她腰上使力,險些把她人提起來:「我騙過你嗎?」又像是話裏有言外之意。
這也不知從那兒跑來的人,光說些有意無意的話。
范紅英鬆了手,任他扶持著,一跳一跳的走到路邊去叫計程車。
上車的時候,他讓范紅英先上。這時候也顧不得美不美觀了。她那隻痛腳拖拖拉拉的進了車內。那人也進來坐在她旁邊。車門一關,他向司機說了個地點。
范紅英問:「去那裏?」
「去醫院啊!」他笑笑:「你總要先去打個針吧?」
「打針?」范紅英詫道:「我扭了腳向來都是找跌打醫生推拿推拿的。」
「那你落伍了。」他說:「現在呀!扭到腳,一針就好。」
他低了頭,眼光在車座底部搜尋她的腳。范紅英也跟著看,車廂裏暗,不大清。他低著頭,腦袋就在她下巴前,她索性看他的頭,白頭髮真多。
她問:「你幾歲?」
「你跟我在一起不放心是不是?」他笑:「怎麼老問我幾歲?」
他抬了臉看著她笑。臉上又是一大把皺紋。現在男人全部時興留長髮,臉上鬍子倒刮得很乾淨,還是看不大出是幾歲。第一眼看到的時候,覺得像唸書學生,頂多二十,現在看,好像又大些了。
范紅英道;「不說算了,猜也猜得出你多大。」
他調了頭看窗外,手握了拳在大腿上敲敲兩下,然後回臉說:「你不像三十六,你騙我吧?」
「騙你做什麼,騙你我是得了財還是得了名,我騙你?」
這男人把手搭在椅背上,盯她半天,然後問:「外地來的?」
「什麼意思?」
「你講話很特別,不是本地人。」
「關你什麼事呀!我是不是本地人還歸你管嘛?」
他笑了,嗤地一下。然後調臉看車窗外,口裏哼著歌,哼了一段,問:「這歌聽過沒有?」
范杠英搖頭:「沒有。」
他說:「覺得臺灣怎麼樣?」
「我不知道,才來兩天吶!」說出了口,知道被他套上了,范紅英於是聳聳肩:「是呀!我到臺灣來玩的。」
他又哼起方才那首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他說:「臺灣流行的不得了哇!」他很得意:「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
「也是中國人嘛!」范紅英說。
那人應:「中國人多吶!」
車子往小街道上轉去。范紅英看著,心裏些微恐慌起來。臺灣的街道景象對 她一點意義都沒有,都不認識。這時候,除了相信這傢伙不是壞蛋,也沒有別的法 子。范紅英想:他若要賣了你,你也只好認了。心一橫,倒有種豁出去的坦然。他指著司機,彷彿對這一帶很熟,轉頭看看范紅英。也不知是看到了她臉上甚麼表情,很是忍不住的大笑了:「放心,我不會賣了妳。」
范紅英只瞪他一眼。
車到目的地。真是家醫院。看上去有年代了,招牌都發了黃,白底黑字寫「史外科」。醫院前有棵大樹,栽在人行道上,樹幹總有一人環抱那麼粗。在都市裏,很特殊的帶點小鄉鎮的感覺。
他扶著她進去。
「進醫院,特別陰涼,空氣裏有甜甜的酒精味道。侯診室裏坐了些人。看著這新進來的兩個。
他用臺語高聲喚著。范紅英聽不懂。不一會兒,出來了一個穿護士服的女孩,跟他對談著。都用臺語,她一個字也聽不懂。然而從他們說話的態度上可以感覺得出他跟那女孩很熟,兩人說著,邊笑,女孩看了她好幾次。後來他說:「來,我扶你到後面去。」
范紅英應好。扶著他一跳一跳的向後走。問:「你跟那個護士很熟?」
「很熟。」他答,突地又嗤一笑。他這種笑,范紅英這日真聽多了,聽上去老像是一肚子鬼胎似的。懷疑自己又中了他什麼惡計,可是左想右想,想不出有那裏不對。於是她歎口氣,道:「總之,你憑良心好了。」
他又笑。嗤地一下。一肚子鬼。
醫院的後面,彷彿是醫生自己的住家,隔出小小的庭院。頂上是天棚,下面砌了小規模的假山同魚池。他扶著她還要往裏進,范紅英自己住了腳:「怎麼還要進去?」
「進來呀!」他笑:「不會害你的。」
「那裏不是醫院。」
他同意:「那裏不是醫院。」
「那我不去。」
背後護士小姐在嚷什麼。又是臺語。范紅英調了頭頭來,看見她上拿了注射管,笑吟吟在藥瓶裏吸什麼。又跟范英紅說:「到裏面去注射。」她這倒說的是國語,道:「來。」
他卻跟那護士要針,兩人說了幾句,護士把針筒交給了他。
范紅英這裏大大緊張了:「幹什麼?」
「我給你打針。」他好像很好玩似的:「你別那副神氣,好像我要吃了你。我會打針的。」
他扶了她到裏面。收拾得很乾淨雅緻。他按著范紅英在椅上一坐,然後逕自到前面醫院的藥房去。
范紅英坐著,反正也跑不了,索性定了心觀察四周。這似乎是個老派家庭,房子裏擺的都是古式家具,紅木的,一臺一臺沉實,她自己坐的就是一臺太師椅。面對門口的那面牆上供著神主牌位。
過了一會兒,他進來了。
似是在前面才與人說過笑,臉上神情未褪,還在笑。他一手拿酒精棉,一手持針筒,人站著居高臨下望范杠英:「來,打針。」
她猶疑的看著他:「你真會打?」
「當然。」他說:「這是我家。我上高中就給人打針了。」
他撈起她的手,袖子擄到肩上,用酒精棉擦著。
范紅英這裏放心的噓了一口氣。
他笑:「你以為你掉到密醫手裏了?」
「你以為很好玩是不是?」
他不說話了,只仔細的用酒精棉擦著她的手臂,又張了口吹氣,那一帶涼涼的。
他技術倒真是熟練,下針和注射都很俐落,針找出以後,按了塊棉花在她手臂上讓她自己揉。
跟她微笑:「怎麼樣,不痛吧!」
「嗯。」范紅英點頭。揉著手臂,問:「你姓史。」
「是。」他答:「你呢?」
「有必要告訴你嗎?」
「有理。」他答。「沒關係,我知道,你姓范。」
「你怎麼知道?」
「非姓飯不可,沒見過像你這樣的笨蛋。」他大笑:「你知道臺語笨蛋叫什麼?就叫飯桶。」
他真是能笑。
范紅英冷眼看他。等他笑聲歇了,冷冷道:「我要走了。」
「不要生氣。真的不要生氣。」史倒又轉來哄她:「跟你開玩笑的。」
他喊人。那護士過來了,把注射的一應物事撤去。史蹲下來,在范紅英腳邊,很正經的要求:「腳讓我看看。」
她把腳抬上來,他捧著,放在自己大腿上,然後兩掌包住她的腳踝,開始不輕不重的搓起來。他說:「你運氣真是好,扭到了腳就碰見行家。」
「你是醫生?」
「不是。可是我懂。」仰了臉看她:「對不對?」
從見面到現在,范紅英才第一次定下心來感覺周圍。從拉住了史到他帶自己上醫院,范紅英一直是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心態,也沒想到合不合適的問題。現在卻突地種種忌憚一起上心頭來了。
忽然想到這人跟自己認識還不到兩個小時,連認識都說不上,連姓名都沒通過。范紅英很想去摸一下史的頭髮,這心願來得這樣強烈和突然,幾乎都帶有邢惡的意味。她連忙管住了自己,隨即覺著不甘,又羞恥。她忽然了解自己那點企圖是帶著別的慾望的。
然而她坐在這兒。也許因為這裏的空氣:屋子裏有點暗,沉沉的紅木家具,異常的清潔和陳舊,充滿了眷戀與應當的氣氛。史低看頭在搓她的腳。他的頭因為身子擺動而輕輕晃著。那頭顱,向頸後披下去的髮,因為屋內暗,現在看不出白的,只是一頭烏黑,暗暗的、沉滯的披在肩上。這景象有種神秘的、恆久的感覺。
史只是埋頭揉著她的腳。他手勁很輕,手掌心包著她的腳踝,熱熱的,他用掌心推揉著。抬了頭。
「痛不痛?」
「還好。」范紅英道。
史又笑,嗤。然後他又開始哼先頭那首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他說:「你騙了我,對不對?看這個腳,也不像三十六歲。」
范紅英笑:「腳還會自己報年紀嗎?」
她要把腳縮回來,史兩手捧緊,叫:「噯噯,還沒好。」
他再推了幾下,放那隻腳回去,道:「走走看。」
范紅英站起來走走,有點擔心,腳有些僵,但是不那麼疼了。
她坐下來往皮包裹掏錢,做出公事公辦的態度:「謝謝你。要多少錢?」
史半蹲著,手臂垂在膝上:「你付不起的。」他不看她。
「哦,」范紅英道:「不要是不是?」她卡地合了皮包,非常爽快俐落的:「好,那麼謝了。」
她站起來,一跛一跛的往外走。走到了那小庭院裏,心裏一下空虛起來,突然很不捨,就這麼完了嗎?什麼事都沒了?
史在她背後,她看不見。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想法什麼神情。剛才兩人的熟稔是超過陌生人之外的,然而現在她往前走,離開了這醫院,兩人就又回復到陌生人的位置上。當然她以後可以回來找他,可是那時候跟現在不會一樣。這幾小時的接觸,她有種跟史非常熟的感覺,倒似兩人相識了一輩子,她畢生還沒跟任何男人有過這樣的感覺。
她站在那兒,心裏反反覆覆轉了許多。而眼前儘浮著史蹲在她面前的影象,他濃黑的頭埋著,聳起來的圓圓的肩,微微的顫動著。
她忽然覺得難忍。倏地轉過身去。史正看著她。他已經站起來了,兩手垂在腿側,房內陰暗,只看到含糊的形體,又很像個大孩子。
乍接觸到史的眼光,范紅英心裏震了一下,莫名的知道了史想著跟她一樣的事情。
她於是喚:「喂。」可以叫他史先生的。可是她不願意用那稱呼。就這短短幾分鐘,他們已經又生疏了許多。
史摸著額頭將髮向腦後順去,問:「叫我?」他走過來。
范紅英十分巴結的跟他微笑。而心底裏有種奇怪的恐懼,跟史分手只是剛才那一剎那,然而卻像有幾千年的距離過去了。他正一步步走過來。完全沒把握還是不是剛才那個他。
他走過來,很客氣的微笑:「什麼事?」
不是剛才那個他。
范紅英突然有洩氣的感覺。嘴上的笑一收,她皺起眉來,在腦子裏翻找,有什麼無關緊要的話:「呃,謝謝你,還好是碰到你。」她笑著:「哈哈,我運氣不錯。」
史倚在地面前的門柱上,手插在口袋裏看她,不說話。他那臉又有些覺得好玩了似的。後來他說:
「妳餓不餓?」
「我?」范紅英應。突地真覺著餓了。她點點頭,很老實的道:「餓了。」
「帶你去吃東西。」史說。
他離開門柱,手膀子伸過來環住了范紅英的肩。剛才的那個他回來了。范紅英心裏充滿了奇怪的惶惑的快樂。要說她是愛上了剛見面的人的話,那真是見了鬼的。可是她現在的快樂確是類似愛和被愛的感覺。
史挾著她,這男人身上有肥皂和酒精的味道。
范紅英的腳還不大順,史很體貼,兩人慢慢走著,通過醫院的候診室,所有人都看著他們,那個護士則從藥房的送藥孔裏窺望著。
范紅英想:「我不管,我才不管。」
她在臺灣待不了幾天的。在這裏她是個無名無姓的人。
她對這一點覺得非常慶幸和快樂。
史帶她去吃東西的地方叫士林,那地方氣氛熱鬧,情調有些像香港的大牌檔,熱氣騰騰的攤子上賣著小食。史叫她外地人。
「外地人,這東西吃過沒有?」
那是種黃澄澄、扁扁的食物,入口鮮美,像肉,又不是,史說那是一種魚漿做的,叫「天婦羅」。
兩個人坐在豬肝湯的攤位上,看著老闆用小鍋煮豬肝湯。瓦斯爐上冒著豔藍色的火舌,湯開了,老闆把攤板上堆的豬肝抓了一把下去。史用臺語跟他說什麼,他笑著,又多抓了一把。火光前面,史的臉亮亮的,在煙影中流漾。他跟她笑:「喜不喜歡?」
「喜歡。」范紅英點頭:「很喜歡。」
豬肝湯裏浮著薑絲。她撿出來,史又用筷子撿回去,問:「不吃薑絲的話,給我好不好?」
她的薑絲全給了他。
他喜歡吃薑絲。
這個男人,她知道他姓史,家裏開醫院,會打針。笑的時候愛從牙齒縫裏嗤地一下。愛吃豬肝湯裏的薑絲。
這麼少的認識,她一樣可以愛上他。
范紅英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很晚的時候,史送她回來。
他靠著旅館房門邊的牆上,雙手插在口袋裏,人斜斜地挨過來,看著她開房門。范紅英現在注意到了他的這種姿態,不知是裝作還是天生的。他那件大大的T恤,非常邋遏和漫不經心的拖在褲腰外,史併著雙腳,兩手再縮進褲袋裏,看上去很像個孩子,無邪和沒有心事的。
范紅英開了門,把門推開。室內暗。這時非常像個終結或尾聲。那安靜的,無人的房間。范紅英明白自己一跨進去,她跟史這一下午的熱鬧就結束了。
史在看她,人不動。斜斜靠著牆。他也不笑。眼瞪得大大的看她。倒是無邪的感覺。
范紅英微笑,不知道要說什麼。
也知道史在等她。
如果邀史進了屋裏來,會發生的事可以想見的。
他們會上床。
說實話她是怕這個。倒不是貞操觀念或別的什麼。只是她跟史是這樣不平常,這樣奇怪的投契,絕不能這麼樣,像所有的偶然,用春宵一度就交待了。
邀他進屋子,也就像是邀他上床了。
可是不邀他進來,自己又不捨得。
至少是現在不捨得。她不捨得他走。
史不說話,只等待著她。
范紅英這時候恨起他來了,他就不能拿個主張嗎?究竟這是兩個人的事。
她又想到,他不知是什麼想法?
會不會輕視她?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熱起來了。她臉上那笑容立時收了。看著她的史這下臉上倒又隱隱的帶起笑來。他說:「知不知道,外地人?」還是叫她外地人:「妳很容易生氣。」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范紅英道。自己憋不住又笑了起來。
史過來挾住她的肩膀:「走,帶妳進去。」
兩個人一起進了門。史挾緊著她,用另一手去開房門。兩個人都很緊張,因為突然都對彼此的意願沒有把握了。史的身體貼在她體側。非常熱,好像比一切的熱都更熱,烈烈的燒灼著范紅英的軀體與他相觸的部位。
一進門是通道,他也不開燈。門一關上,兩個人一起陷入黑暗裏。可以感覺到他轉了身子,面向著她,然後手摸索上來,找她的臉孔、嘴唇。他的手觸輕、和遲疑。
他害怕。史在害怕。
在那一剎那,范紅英憑本能知道了這點。雖然不了解他怕什麼,卻是這種感覺使她溫柔起來,她忽然忘了別的事,她顧慮的、擔心的,她不願意的。
她用手掌按住了史撫著她臉頰的手掌,從喉嚨裏出聲:「嗨!」
他在笑,有點緊張,然而還是瘖啞的回了話:「外地人。」
他找她的唇找了半天,很膽怯的湊了過來。
這麼明顯的讓人覺得他在害怕。這麼可愛和純潔,讓她心疼起來了。邊心疼邊罵自己:「被人騙死了,也許他是裝的。」
兩個人在黑裏吻了半天。看不見的時候,他的特性全沒了,就只是個濕和潤的唇。想起來聽過的老話:黑裏頭女人全一樣。
黑裏頭男人也全是一樣的。
范紅英突然不甘起來了。她三兩下就掙開了史的手。啪地開了屋裏的燈。
他完全沒料到這招。拿手擋臉,然後,一個大男人,臉紅起來了。他大概有點生氣,道:「幹什麼?」
范紅英道:「看看你。」
史垂了眼,不要看她,自己到床上坐著。
范紅英坐到他旁邊去,他垂著眼,這時很像個使性子的孩子。她摸著他頭髮,道:「你多大?」
「你別管我多大,我一樣是個男人。」史甩了頭髮道。
范紅英摸著他的髮,實在沒法不想到那些電影電視上看來的壞女人勾引小男孩的故事。她自己好像就是那個壞女人。
然而她還是要問:「你多大?」
這時候這件事好像變得很重要似的。
史抬了臉,憤恨同厭煩地瞪著她,道:「二十三。怎麼樣?」
范紅英笑。然後說:「我跟你講個實話,我其實是二十六歲。在外頭跑,年紀說大一點比較省事。」又間:「你懂不懂?」
史點頭,露了個小男孩似的全無城府的笑,遂道:「我早就知道。」他低下頭去看她的腳,說:「妳在我家的時候。」
他這時那點膽怯的神態又去了。大概一直就是怕她的歲數,認為那歲數是歷練很多的。這時又湊過來要吻她。
范紅英擋開了他:「吻三十六歲的女人和二十六歲的女人,有什麼不同嗎?」
史坐正。老實的想想,道:「我不知道。我吻過的女人很少。」
「你跟人睡過覺嗎?」
史笑著,想抗拒這個問題,眼睛左右轉著,終於他還是老實說道:「很少。」
范紅英這時候非常的城府洞明。下面這話問出來,她都覺得自己殘忍了:「你想不想跟我?」
這男人轉著眼珠,臉紅上來了。可憐,是個乖孩子。他喉嚨裏咕噥了半天,然後說:「不想。」
說這句話真不知拚了他多少力氣,然而說出來,他的尊嚴立即恢復了。他整個人像鬆懈下來。笑嘻嘻的往床上一倒。俏皮的說:「你很失望是不是?」
范紅英道:「沒有呀!」然而還是奇怪的有著失去了什麼的感覺。本來她決定史如果說想,她就要回答:「可是我不想。」這話如果說出來,不知史會怎麼反應?
然則她失去的就是個欺侮一下史的機會罷了。
可惜又不能像小孩玩牌,可以重來的。
范紅英也翻倒在床上,悶笑起來。
後來她說:「不管怎麼說,今天很快樂。」
史說:「我也覺得很好。」
范紅英又道:「你不想跟我睡覺真遺憾。」她說這話是光要刺激他的。然而他只斜瞄她一眼,非常懂得她的樣子。范紅英想想覺得這樣更好,好像還比真有了肉體關係還要更深刻些,更完整些。
她去吻他,說:「我很愛你,真的真的很愛你。」
他任她,只輕輕摟著她。這麼乖的男人,這世界上很少很少了。
史在午夜的時候離去。他一直就沒問她的姓名地址。她知道他不要。他只說。
「我走了。」
范紅英道:「再見。」
他又湊過來親她一下。
兩個人都知道他這一出了門,這事就結束了,然而很宿命的忍耐著這個缺憾,人與人的相知,有他們今天這麼完美,應當也夠了。
范紅英撐著,裝作很高興的,明朗的道:「不會忘了我吧?」
「不會。」他說。用手摸她的臉:「外地人。」
他出去了。
那門卡地一鎖上。范紅英這裏隨即心房曭地震了一下。靜止了一剎那,馬上澎湃洶涌起來。真難過極了,像生命裏有點什麼死去了。她很想哭,卻是眼裏沒一點出淚的意思。她趴到床上讓自己癱著。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不能去找他,他也不能找自己。今天這一過,所有奇妙的感覺都會死去,他們就算在一起,也絕對沒有今天這樣的日子。
她在床上逼了半天,總逼不出淚來。只好放棄。跌跌撞撞的去浴室洗臉洗澡。
她非恢復不可,也不是小孩子,二十好幾了。她走著,突地注意到自己的腳完全不痛。她的腳已經好了。
扭到的地方已經好了。
這件事結束了。